爱上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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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 薇

     1、关于狗的对话

    卡夫卡突然站定,伸出手去。

    “您瞧!这儿!这儿!您看见它了吗?”

    在谈着话时,我们已经走到雅可布小街,从街上的一幢房子里跑出一条小狗,活像一团毛线,在我们前面横穿而过,消失在腾波尔小街拐角后面。

    “一只小巧玲珑的小狗。”我说。

    “一只狗吗?”卡夫卡怀疑地说,慢慢地又迈开步子。

    “一只幼年小狗。您没看见它吗?”

    “看是看见了,会是一条狗吗?”

    “是一只卷毛小狗。”

    “一只卷毛小狗!那可能是一只狗,但也可能是一个符号。我们犹太人有时以悲剧的方式搞错了。”

    “那只是一只狗。”我说。

    “说狗也好,”卡夫卡点点头,“不过,‘只是’一词只对需要这个词的人才有效。有的东西对这个人来说是一捆破烂或者一只狗,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只是一个符号。”

    “故事《家长的担忧》里的奥德拉代克。”我说。

    对我的话卡夫卡没有反应,而是沿着已经开头的思路说出了结束性的一句话:“有的事物总是超出原来的估计。”

    ——上面这段文字是古斯塔夫•亚诺赫先生记载的与卡夫卡的一次谈话。

    由这段谈话中,我们看到,卡夫卡的思维非常奇妙,他眼中的世界也与众不同。我非常欣赏他的“符号”说。生活中很多东西对于一个与之关系非常疏远的人来说,仅仅是一个符号,只有相对于受到影响的人来说,它们才是具体的存在,而且可能是你根本绕不开也摆脱不了的存在,直至追随你一生。对于卡夫卡来说,那只“幼年的小狗”只是一个符号,那就好比,对于我来说,一切遥远的东西都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符号,可能是世界的开始,也可能是世界的结束。或者说,世界从一个符号开始,然后又结束于另一个符号。对于没有经历过“大爆炸”的人类来说,“大爆炸”永远只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你不能想象另一次大爆炸在眼前发生。

    卡夫卡无意之中说出一个真理。

    读卡夫卡的文字,常常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镜片看世界,放大镜,望远镜,显微镜,过滤镜,等等,于是,他当然看到与别人眼中不同的世界。有人因之说他荒诞,其实他对世界的描述再真实不过。

    “有的事物总是超出原来的估计。”这句话用在卡夫卡身上,用在卡夫卡带给后人的影响以及读者们对卡夫卡的热爱方面,也是再合适不过。

     2、关于栅栏的哲学命题

    很多次,我在读到某些名家的文学作品时,常常听到他们关于模仿和盗版的牢骚。他们不厌其烦地反复向读者诉苦,说他们的文章如何被盗版,如何被别人变相剽窃等等,仿佛他们受到了比“黑砖窖”事件中的未成年人还糟糕的待遇。倘若果真如此,你需向法庭起诉,或向媒体披露(这样,免不了要引起一场星球大战——唾沫星——无论对于媒体,还是对于那些有窥伺欲望的人来说,都是一场热闹的好戏),干嘛折磨我们这些无辜的读者们的耳朵呢?要知道,我们花大钱买你的正版书不是要听你的牢骚话的。读着那些牢骚话,就有一种买到假货的感觉。

    可是,你知道卡夫卡是如何对待别人的“剽窃”行为的吗?

    古斯塔夫•亚诺赫记述与卡夫卡的一次谈话:“我从上衣兜里抽出那本英文书放到卡夫卡面前的被子上,我告诉他,加耐特此书(英国作家及评论家大卫•加耐特著《贵妇变狐记》)是模仿《变形记》的手法之作,此时他疲乏地微笑了,做了一个短促的、不以为然的手势说:‘唉,不是的!那不是他从我这里学去的。这是时代使然。我们俩都是从时代那里抄来的。和人相比,动物比我们更接近。这儿有道栅栏。同动物的亲缘关系要比同人的亲缘关系更轻松些。’”

    过了两周,卡夫卡把那本书还给古斯塔夫•亚诺赫,并且再一次说道:“每个人都生活在他随身携带着的栅栏后面。正因为如此,现在人们写那么多关于动物之事。这是一种追求自由的自然生活的表示。但对人来说,天然的生活就是人的生活。可是这一点大家看不到。大家不愿看到这一点。人的存在太艰辛了,因此人们至少想在幻想中摆脱它。”

    卡夫卡肯定是认真读了那本书,那本古斯塔夫•亚诺赫放到他被子上并且告诉他“此书是模仿《变形记》的手法之作”的书(大卫•加耐特所著的《贵妇变狐记》),但是却只字未提“模仿”——不管它在事实上是否模仿了《变形记》。

    作为一个法学家,卡夫卡应该比任何人都具有“权利”意识,但是,卡夫卡并没有“维权”,哪怕仅仅是口头上议论一下都没有。相反地,他倒好像很乐意充当“被告者”的辩护律师。

    “这是一场和法国大革命前相类似的运动,那时人们说:回归自然。”古斯塔夫•亚诺赫进一步发挥卡夫卡的思想,说道。

    “正是这样!”卡夫卡点点头。“但今天人们走得更远。人们回归到动物。比起人的存在来说,这要简单得多。平安无事地藏身在人群中,人们穿过城市的街道去上班,走向饲料槽,去寻找乐趣。这是一种用圆规严格圈定的生活,如在事务所中的生活一样。不会出现什么奇迹,只有使用说明、表格和规章守则。人们害怕自由和承担责任。因此人们宁肯在自己搭造起来的栅栏后面窒息而死。”

    瞧,古斯塔夫•亚诺赫真会抛砖,此时,他十分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砖一定会引出卡夫卡的玉来。他也一定十分明确地知道卡夫卡的“玉”需要他先抛一块“砖”才能更好地引出来。这就是智者的谈话。

    “每个人都生活在他随身携带着的栅栏后面。”如此精辟的论述还真是不多见。我对这个比喻着迷。“栅栏”,“随身携带”。我相信每个人都能从生活中体会到“栅栏”的存在,差别在于“栅栏”密实的程度(是否连一只小动物都不能从栅栏的缝隙中自由穿越);差别也在于每个人所拥有的被栅栏围起来的空间大小不同;差别还在于人们是否敢于跨越那道栅栏跑到栅栏外面去享受自由的呼吸;差别还在于你不受这道栅栏的围困你也会受到另一道栅栏的围困,因为那栅栏是“随身携带”的。

    我理解“随身携带”应该至少有两个含义:一是说与生俱来;二是说无法摆脱。它更多的以及更深刻的含义可能与“宿命”和“原罪”有关。

    人的悲剧就在于——用卡夫卡的话说——就在于“人们害怕自由和承担责任。因此人们宁肯在自己搭造起来的栅栏后面窒息而死。”

    卡夫卡绕过古斯塔夫•亚诺赫设定的“模仿”话题——对于谈话来说,这也是一道栅栏——而谈论人的自由,他因此获得了谈话的自由——他只表达自己的意志。

     3、关于“抽象概念”

    还是与古斯塔夫•亚诺赫的对话。

    卡夫卡给古斯塔夫•亚诺赫看放在他面前写字台上的两张传单。卡夫卡说:“政治传单是写给完全不真实的对象看的。民族和工人阶级只是抽象地被一般化的东西,教条式的概念,朦胧的现象。这两个概念只有作为语言创造时才是真实的,它们只有通过语言操作才变得可触摸得到。它们的生命是固定在语言行为中、在它的内部世界中的,而不在人的外部世界。只有具体的、真实的人才是真实的,就是我们身边的那个人,上帝把他放在我们面前挡住去路,让我们直接受到他的一切活动的影响。”

    古斯塔夫•亚诺赫又开始往外抛他的砖块了:“比如就像用司炉挡住年轻的卡尔•罗斯曼的路那样。”

    “真是,”卡夫卡点点头,“正如每个具体的人都是外部世界的信使那样。抽象概念只不过是我们自己各种激情的失真的讽刺画而已,是从内心世界的地牢里跑出来的幽灵。”

    与卡夫卡写给密莱娜的信相对照,我猜想,这些传单应该是指犹太复国主义传单。卡夫卡在写给密莱娜的信中有一段说到这个问题:“这几天我整个下午都在街上,沐浴在对犹太人的仇恨气氛中。有一次我听见有人称犹太人是‘生疥癣的种族’。人们在哪儿备受仇视,人们便离开那儿,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完全没有必要为此去搞犹太复国主义或民族情感)?那种一定要待下去的英雄气概是连从浴室里也驱除不尽的蟑螂的那种英雄气概。”

    读到这些内容,很多人可能会误以为卡夫卡没有民族情感,没有革命精神,缺乏政治头脑和政治热情,碰到民族激进主义者,即使不砍下他的头颅,恐怕也要在他的脸上狠狠地啐上一口,再咬牙切齿地骂上一句“你个叛徒”。

    与其说卡夫卡反对政治,反对一切“拉大旗做虎皮”的行为,不如说,卡夫卡反对把人抽象化,在具体的、真实的人面前,“民族”、“阶级”的概念是无意义的,是对人的血与肉的谋杀。只有超出民族、阶级、国家等狭隘的概念,实现对每一个人(做为个体的人)的尊重,社会才会真正美好,和平才能真正实现。否则,类似特洛伊的战争将永无休止。由“木马屠城”到“奥斯维新”,两千多年的历史,人类物质文明不断进步和发展,但是,民族与种族之间的歧视与仇恨仍在原地踏步。多少无辜的生命在“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中成为风雨中的梨花。而同一民族内部阶级之间的斗争、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争夺同样成为摧残纤弱生命的霜雪。对立的双方都会打出一面或几面抽象的旗帜“民族”、“阶级”、“国家”,而对眼前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视而不见,仅做炮灰处理。

    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而且在相当长时间内还将这样写下去,谁能将乾坤扭转?“民族”和“阶级”的观念,其生命力之强大尤如骇人听闻的“外来生物入侵”,严重地破坏着当地的生态平衡。哲学上,人们反对“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错误观念和行为,而历史上,那些打着“民族”或“阶级”旗帜制造“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惨景的行为是否恰恰犯了一个“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错误呢?

    卡夫卡所要求的无非是把每一棵树都当成树,把每一个人都当做人来尊敬,而不分其树种和人种为何。难道这不是对整个人类的大悲悯?可惜,卡夫卡偏偏生在那样一个帝国主义逐渐形成的特殊时代,于是,无论如何,他也只能在一个小小的“栅栏”里生活,像一只发挥不了威力的狮子,孤零零地呆在笼子里,被人玩赏,被人嘲弄,甚至于被无辜地送进名义上浴室实际上却是毒气室——如果他能活得稍稍长久一些的话。

    卡夫卡的文字充满了对“恐惧”的描写。很多了解卡夫卡童年生活和成长经历的人把这种现象归之于卡夫卡对父亲的恐惧。真是大谬误。我个人以为,卡夫卡的恐惧主要来自于三个方面:一个是对人类血腥历史的恐惧;一个是对他所处的时代的恐惧;一个是对人类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光明的未来的恐惧。

    在与古斯塔夫•亚诺赫的另一段谈话中,卡夫卡曾说道:“最好谈些遥远的东西,我们看它们最清楚。《司炉》是对一个梦,对一些也许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事情的回忆。卡尔•罗斯曼并非犹太人。而我们犹太人一生下来就已经老了。”

    哦,遥远的东西。卡夫卡所谓“遥远的东西”是指什么呢?天堂?还是地狱?

     4、关于理智

    卡夫卡在写给密莱娜的信中说道:“我一想起这个情景(指卡夫卡曾经与未婚妻尤丽叶•沃里切克一起坐在乌勒索维茨的一所一间一套的住房里,尤丽叶•沃里切克十分幸福地憧憬着两个人共同的未来,而卡夫卡本人也很热切地催促尤丽叶•沃里切克赶快与之结婚)及其一个个细节,那比发烧时心跳次数还多的细节,我便自以为我能理解人类的每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理智的行为,能彻底理解每个失去理智的行为,于是我害怕把牛奶杯举到嘴边,因为它可能会不是出于偶然,而是蓄意在面前炸开,碎片会扎到我的脸上。”

    如果谁想要说明卡夫卡作品的荒诞性,这一段文字当然是最好的证明。

    卡夫卡总能把别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想象不到的事情描写成好像马上就要发生了、并且真的发生了。比如说,一只盛牛奶的杯子居然会“蓄意”伤害;比如说,一个在寒冷的冬天里买(其实是赊)不到煤的小男孩儿居然会骑着他的煤桶飞过冰山……

    出处每个人生命深处爱与被爱的需要,以及想要从父亲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的愿望,卡夫卡曾经两次与费莉丝订婚,一次与尤丽叶•沃里切克订婚。但是,前后三次,卡夫卡又都主动地与两个姑娘解除了婚约。那是因为理智最终占了情感的上风。一则,卡夫卡认识到他并不能通过婚姻来摆脱父亲的影响力,而且还可能更深地陷入到父亲的阴影之中;二是,卡夫卡认为婚姻以及由婚姻必然带来的家庭的累赘会最终影响到他的写作。而他恰恰认为写作是他生命的本质。

    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一再强调写作对于他的重要性,他说:“……我的责任或不如说我的生命就在于守护它们(写作),不让任何我抵挡得住的危险或此种可能的危险走近它们。结婚就是此种危险的可能形式,但也是最大的促进的可能形式。可是对我来说,它是一种危险的可能形式就已经足够了……”

    正是在理智的强大作用下,卡夫卡才先后三次毁婚。可惜,在他生命行将结束的最后一年半时间里,他再一次,以更加不可救药的狂热,陷入到与有夫之妇密莱娜的爱情深渊之中……

    如果谁想要说明卡夫卡行为的荒诞,那么,他与三个姑娘——费莉丝、尤丽叶•沃里切克、密莱娜——的亲密往来当然是最好的明证。

    但是,如果谁想要真正理解卡夫卡,那就非得读遍他所有的文字不可。甚至于,即使读遍他所有的文字,也不可能彻底地毫无偏差地理解他。这是因为,世界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人的思维更加复杂而又奇妙。卡夫卡正是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观察着他所接触到的世界,然后,又以一种十分隐晦、却直言不讳的方式描写他所观察到的世界。

    荒诞又如何?仔细考察一下,一切看似荒诞的东西都最真实不过——米希豪森奇遇除外——只不过,某些真实因为超出人们的想象而被认为荒诞不经罢了。

      5、关于炉膛

    “我在那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下朗读了我的诗。我是把我的小说作为我乘坐的旅行车辆到那里去的,走进了一座城市,她除了是个聚会地点和惨淡的青年时代回忆之外与我毫不相干。我在那里以完全冷漠的态度朗读了我那篇污秽的故事,没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炉膛能更加寒冷了……”

    在卡夫卡写给哥特弗利德•科尔威尔的这段简短文字中,我最感兴趣的一句就是:“没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炉膛能更加寒冷了……”

    想一想就十分有趣儿。卡夫卡居然能把“炉膛”和“寒冷”两个十分矛盾的意象天衣无缝地焊接在一个句子中。

    想一想就十分恐惧,和卡夫卡一样恐惧。那“炉膛”,做为温暖的象征或代名词的炉膛,因为“空空如也”——是根本没有燃料,还是燃料已经用尽——所以不能制造出半点儿人们所希冀的温暖,只有寒冷,甚至于是更深的寒冷。

    实在猜不透卡夫卡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寓意相当复杂——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寓意,只是我们多疑了——的句子。也许,这仅仅是卡夫卡的语言习惯?然而这个习惯之养成本身就十分值得我们深入探讨一下。

    如果不是(从历史、文学、现实中)看多了夫妻成仇、兄弟反目、父子相残、朋友互相出卖的故事,我们怎么能够读懂“炉膛”的“寒冷”呢?

     6、关于文学与诗的讨论

    “文学力图使事物显得令人愉快,讨人喜欢。而诗人则被迫要把事物高举起来进入事实、纯洁和永恒的领域。文学寻求安适。但诗人却是幸福的探索者,而这与安适无缘。”

    读到这句话时我就想起了海子。想起那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海子肯定不是一个幸福的人,但是,若换一个角度思考幸福的定义,谁又能真正说得清呢?这实在是一个“子非鱼”的问题。

    另外,还有一事不明。诗是包括在文学的范畴之内,还是独立于文学的范畴之外?当然了,卡夫卡在上一段文字中所用的两个主语是“文学”和“诗人”。如果说文学是一片乐土,诗人就是为寻找乐土而背负十字架的人。

     7、关于生活方式

    卡夫卡在写给费莉斯的信中一再强调:“我的生活方式只是为写作安排的,如果有变更,那只是为了更好地适应写作的需要,因为时间苦短,力量渺小,办公室是祸害,住处嘈杂不堪,如果过不上一种美满的、道路坦荡的生活,那就只得使出绝招在曲折的狭缝中穿行求生。对这种成功地用来分配时间的本事我是满意的;但是在我写下的东西中,每一阵疲累留下的痕迹都比原来想写出的意思要鲜明清晰得多,对此我只有永恒的悲叹。”

    写作——失眠——疲劳——悲叹——继续写作。这就是卡夫卡真实的生活方式。他在写作和办公室之间疲于奔命,终于被肺病打倒,英年早逝。

    卡夫卡在写给费莉斯的另 中说道:“我常想,我的生活方式最好是,拿着一支笔在一盏孤灯下待在一个宽敞的大门紧锁的地窖最靠里边的房间里;有人送饭来,而且总是放在离我最远的地方,最靠外的地窖大门的背后;我披着睡衣,穿过一间间有拱顶的地下室去取我的饭,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散步;接着我回到桌旁,慢吞吞地若有所思地吃着,吃完后马上开始写作……”

    真是一个为写作而生的温柔的亡命徒。

    然而,读遍卡夫卡的文字,除了对自己的写作一再表示羞愧和不满之外,没有一句吹嘘的话语,完全不同于当代中国的作家们,动不动就弄出个排行榜来,动不动就整出个第一来。拉大旗做虎皮,虚张声势,以文坛老大自居。“老”是老了,老于事故;“大”呢,就是大腹便便,把腰带都撑断了,你看,那断掉的腰带不正横搭在腰间成为一个“大”字吗?甚至于某些在年龄上还非常轻的年轻人也敢蔑视整个文坛,令人瞠目结舌。

     8、关于节制和目标

    在致费莉丝的信中,卡夫卡曾经说道:“请您首先用另一种眼光看待我的写作和我与写作的关系,别再拿‘节制和目标’来规劝我。‘节制和目标’已经把人性的软弱规定得够死的了。在我所能立足的方寸之地上,难道我还不该投入我拥有的一切以命相搏吗?倘若不这么做,那么我将是一个多么不可救药的傻瓜啊!我的写作可能一无所成,不过那只是非常明确、不容置疑地说明,我这个人一文不值。如果我在这方面珍惜自己,那么,正确的看法是,我并非真的珍惜自己,而是在杀害自己。”

    肯定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费莉丝劝卡夫卡在写作方面要注意节制,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可是,在写作的道路上,卡夫卡根本就是已经接到发射命令的火箭,只有一气飞上太空,不能停顿。在疾病和死神面前,卡夫卡顽固得仿佛挡车的螳螂,其可爱可敬也由此可见一斑。

    在神话故事中,魔鬼因为惧怕英雄所以总是想方设法阻挠他或者干脆干掉他。卡夫卡在写作方面的“毫无节制”非常类似于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勇往直前,所以魔鬼放出他的喽罗们使劲地折磨卡夫卡,失眠、嘈杂、疲劳,不仅使卡夫卡不能长时间地从事写作,而且还把他的身体从内部“蛀空”。我老是担心,一个身高180cm左右、体重却只有55.4公斤、瘦得像旗杆一样的男人,只怕是一阵微风都可以把他吹倒吧。

    在这场彼此摧毁的战斗中,魔鬼胜利了,仅仅41岁,备受病痛折磨的卡夫卡向他的朋友和医生克洛普施托克发出了最后的请求(给他打一针吗啡送他归天):“杀死我吧——否则您就是杀人凶手!”

    做为胜利者的魔鬼,此时此刻,是躲在自己的魔窟里窃笑呢,还是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瑟缩发抖呢?

     9、关于“故事”

    “我把自己对所有的人都封闭起来,对那个故事我则一直低着头把下巴抵在我的胸脯上。”

    卡夫卡记述某天晚上马克斯在鲍姆处朗读他的一篇关于汽车的故事。我想,读者肯定读得津津有味,听者听得聚精会神,可是,作为故事写作者的卡夫卡本人内心却充满了苦涩。他在第二天(1911-11-05)的日记中不住地自责:

    “故事中的句子乱七八糟,其间漏洞百出,足以让人把双手都插进去;有的句子响亮,有的句子低沉,各行其是;这一句磨擦(为什么不是摩擦?是校版的错误,还是译者故意选用了“磨擦”这个词,以给人疼痛和不舒服的感觉)着另一句,就像舌头在舔磨一只蛀空的牙齿或一只假牙那样;一个句子以其粗糙的开头列队来到,使整个故事恼火地陷入惊慌之中;一个模仿马克斯的迷迷糊糊的句子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了,有时看上去仿佛是在上舞蹈班的第一堂课的第一刻钟一样……故事的每一小段都在无家可归地到处流浪……”

    如果不是虚假地故意谦虚以博得人们更多的赞颂——我想,卡夫卡肯定是真诚的,因为上面那段文字深藏在他的日记中——那么,且不说那段文字是多么地生动、精彩、质感强烈,仿佛一个精心布局的舞台画面,仅仅是他这种永远自责的精神就足够我们学习一辈子的。读上面的那段文字,我们当然不能把卡夫卡的自责理解成求全责备,而应该理解为一种深刻的自我警醒。

    对于一个把写作视为生命本质的人来说,警醒是非常必要的。而对于一个只想通过写作博取名利的人来说,警醒就显得无所谓了。腐朽在名利之后接踵而至不足为奇。

     10、关于写作 关于坦诚

    “写作就是超过极限地敞开自己;最大限度的坦诚和献身精神,一个人在这种境界中和他人交往会觉得迷失自己,因而只要他理智健全就会在这种境界前退缩不前——因为人只要活着是都想活下去的,这种坦诚和献身精神对写作而言是远远不够的。倘若别无他法而且笔触又触及不到更深层的源泉,只能把那种表层上的东西容纳到写作中去的话,那么写出来的东西是一文不值的,就在一种更真实的感觉使其上边的地面动摇的一刻,他们就坍塌了。因此一个人在写作时越孤独越好,因此一个人在写作时四周不论多么寂静都不为过,黑夜还太不像黑夜。”

    超过极限的坦诚,我想,只有两种人能够做到:一种是刚出生的婴儿;一种是已经失去生命的死人。前者还没有认识到生命(或曰生存)的艰难;而后者,因为彻底地摆脱了纷争,因而对什么都显得无所谓。可惜,死人的坦诚是人们看不到的。婴儿的坦诚也很快就会随着他的成长而逐渐消失,一小部分,或者一大部分,或者全部。谁知道呢?

     11、关于文章的结局

    和大家一样,我也常常纳闷,为什么卡夫卡的许多小说总是缺乏一个即使说不上完美、最起码也应该是完整的结局。如同一朵花,刚要开到极致的时候,鲜艳饱满的花瓣儿突然落了一地,人们鼓涨涨的期待就如同十五的月亮被天狗咬去一大口。

    对此,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阐述道:“结局之难,哪怕是一篇短文的结局,并不在于我们的感情要求在文章结尾有一团烈火,而前面的实际内容本身却又喷射不出这团火来;不妨说,文章结局之难在于,文章再短小也要求作者在此处能踌躇满志并且达到自观忘我的境界;走出这一境界跨入日常生活的空气中,没有坚强的决心和外界的驱策是很难做到的;结果是,作者不让文章圆满结束而自己得以悄悄地顺势溜开,而宁愿在这之前就在不安的驱动下抽身而出,干脆从外部用双手完成结局;这双手不仅要干活,还必须牢牢抓住文章不放。”

    就一般而言,好的文章应该是在结尾处高潮迭起。而卡夫卡,总是在文章的过程中推波助澜,蓄势,再蓄势……好了,就悬在那里吧!仿佛一场大喧闹戛然而止,也仿佛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在它即将达到高潮的时候突然落下了围幕,又仿佛一位摄影爱好者在他认为恰到好处的时候“咔嚓”一下按下快门,留在底片上的东西当然就永远地定格在那里了。

    也许在卡夫卡看来,再完美的文章之结局都不过是西绪福斯刚刚推上山顶的石头,其重新滚下山去的结局是宙斯早就规定好的,与其如此,不如就让那石头在即将推上山顶的一刻悬置在那里。

    如果生命可以悬置,卡夫卡是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生命在某一刻悬置起来?

      12、关于方式

    卡夫卡在写给格蕾特•布洛赫的信中说道:“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从这地下的鬼魂世界爬上去,我则通过写作。因而在迫不得已时也只有通过写作,而不是通过安宁和睡眠使自己常留在上面。与其说我是通过安宁才能写作,还不如说我是通过写作才得到安宁。”

    写作成为卡夫卡获得安宁的方式,成为他与鬼魂世界战斗的方式,也成为他实现生命价值的方式 。

     13、关于命运

    “从文学角度来看,我的命运非常简单。描绘我梦幻般的内心生活已使其他一切都成为次要,它们以可怕的方式凋谢并且不停地枯萎。除此而外再无别的事情能使我满足。”

    卡夫卡就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在文学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最终只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让人遥望。紫陌红尘中,再多的花朵也不能让他片刻驻足。

     14、关于“痛苦”

    “我总觉得无法理解,几乎每个有能力写作的人都可能在痛苦中将痛苦客观化,比如说使我在悲苦中——也许此时满脑的悲苦还如火燎一样——居然能端坐桌旁书面告诉某个人:我不幸。不错,我甚至还能更进一步,根据自己看来似与不幸毫不相关的天赋才华用种种花哨的词藻,或直截了当,或拐弯抹角正话反说,或奏起联想的交响乐在笔底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而且这些并非谎言,并不能止息痛苦,只是我的力量的残余,是痛苦在显然已经耗尽了我的一切力量、甚至扒开了我的身心最底层的那一时刻手下留情给我剩下的一点力量。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残余呢?”

    按我的理解,作家们正是通过把个人的(不一定是作家本人的,也可能是别人的,总之是做为个体的人的)痛苦客观化,通过文字的力量让读者们共同感受到痛苦的存在,从而使得个人的痛苦升华为大众的普遍意义上的痛苦,让人们感受到共同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就是地地道道的病痛的传播者——而不是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认为作家应该是“医生”——作家应该力求将病痛传播给更多的人,以迫使——不,应该是让人们心甘情愿地与作家结成同盟,共同对敌。这也就是写作的意义所在。

    “我们所需要的书必须能使我们在读到时如同经历一场极大的不幸:使我们感到比自己死了最心爱的人还痛苦;使我们如身临自杀边缘,感到因迷失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中而彷徨——一本书应该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1904年1月27日,卡夫卡在写给友人波拉克的信中如是说。并且,他以一生的努力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15、关于艺术

    “艺术和生活的立足点在艺术家本人身上也是不同的。”

    “艺术绕真理飞行,但怀着坚决的意图:不要烧死自己。它的能力在于:在黑暗的虚空中找到一块能牢牢地捕捉到一缕光线的地方,而事先却看不到光在何方。”

    “艺术就是一面镜子,它——像一只拨快的钟——走在时间的前面。”

     16、逃离与抓住

    在与古斯塔夫•亚诺赫的对话中,卡夫卡说道:“福楼拜在 中写道,他的长篇小说是一块岩石,他攀附着它,以免被周围的惊涛骇浪吞没……只不过我这里的事情要复杂一点,通过潦潦草草地写个不停,我是在逃离自己向前奔跑,好在到达终点时抓住自己。我不能逃脱我自己。”

    又是“逃离”又是“抓住”的,好像在玩儿警察抓小偷的游戏,而扮演警察和小偷两种角色的居然是同一个人,真让人费解。

    仔细琢磨也没有什么特别费解的,在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中都有两个相互矛盾的自我,推动或阻碍人们前进,它们不断地斗争,此消彼长,结果就出现了不同的精神状态,奋进或者迷离,高亢或者颓唐。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像卡夫卡那样懂得“逃离”与“抓住”的重要性。譬如说我,经常任由自己处于“由于惰性而导致堕落”的状态中,使生命之树萎缩成灌木甚至野草。

     17、写作给予人的安慰

    卡夫卡在日记中写道:“写作给予的奇怪的、神秘的、也许是危险的、也许是救人于难的安慰:从杀人者的行列中跳出去,观察作案现场……”

     18、作家的定义与作用

    在写给布洛德的信中,卡夫卡说道:“作家,这样一个作家的定义以及他的作用的解释是:他是人类的替罪羊,他允许人们享受一种罪尤而不负罪责,几乎不负罪责。”

     19、生活、生活

    “生活是一桌配制得不相宜的宴席,人们正在焦急地等待饭前小吃,而那道主要的大菜却已经悄然地吃完了。”

    读卡夫卡的文字,到处充斥着智慧的妙语。而且,这样的妙语仿佛没有经过特别的思考就流于笔下了,这让我们感觉到:看不到水渠,却总有清泉向我们涌来。

     20、爱上卡夫卡

    最初接触卡夫卡作品,就是他最著名的、颇令人费解、因而被前人无数次阐释过的长篇小说《城堡》。

    说起来有些可笑了。一次在读朋友的一篇散文时读到卡夫卡的名字,我问先生卡夫卡是谁,他以惯有的戏谑的口吻嘲弄了我的孤陋寡闻,然后对我说卡夫卡最有名的作品就是他的长篇小说《城堡》,他的作品以难懂而著称。我说,好吧,那你就把卡夫卡的《城堡》给我找来,让我看看究竟有多难懂。

    对卡夫卡的阅读就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开始了。

    一个事物,当它以“谜”的方式进入人们的视听时,最能激起人们走近它、了解它、揭示它的欲望。诚如有些人喜欢读侦探小说,就是想和小说的作者以及小说中的探长一起侦破案件,找到“凶手”。

    不得不承认,我就是被“谜”所诱惑和吸引,才有了特别迫切的想要拜读卡夫卡、了解和深入卡夫卡的欲望,并且,直到现在,我依然沉醉在这个猜谜和解谜的游戏中。

      2008年4月20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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