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值班
每天都有美好的事物在终结。
--塞弗尔特
二十七岁过后,仍然蹬着单车上班
发觉城南到城北是倾斜的
离高尚生活区矮了好几十米
在清晨将毛巾放入水中
给每一颗牙齿洗礼
忍住呕吐。日子细水长流
临走前看见向日葵在花瓶
使客厅光采奕奕
妻子细心拂过床单
蒐集昨夜落下的三根毛发
不够弯曲,不够长
但荟萃了我们一生的DNA
二十七岁过后。还不够温柔
不能深入粮食
将扶持我们的力量一一分解
深入一枝玫瑰
将花瓣像床单一一铺开
更不能停住气息
在恰当的时候当作我不存在
2000.8.12 肖家村
王怡■七年诗选
八月六日:心有余悸
玫瑰在锦绣山谷
守住一个巨大的意志
从树木夜里软弱的根茎
出发。
书籍自遥远的乡里运达
君主在年轻的日子里
阅人无数
用一支剑,随便挑起先人的首脑
孤独的铸剑师远避异乡
被不断的血光追及
我们从每一块石头涌上街衢
美丽的女子头插草根
你告诉我:
什么样的粮食令人缄默
什么样的姿势可以君临万物
从皇后的脸靥泛上幸福
更为持久的饥饿
布满广大的田间
与一只上岸的鱼相濡以沫
你告诉我:
什么样的不朽可以延绵
什么样的财富令人触手可及
2000年8月6日包家巷
八月十二日:方便面
在家中款待一个长辈
忽觉大家年岁相仿
有着同样熟捻的辞令,以及
不能根除的胡须
岁月中守住中庸
与一切涂满胭脂的女子割袍断义
怀念一个晚年
一架青田的逍遥椅等我坐落
一个教授头衔如期而至
美好的食物长眠地下
我们将头飞速一甩
变幻出另一种脸谱
并取落数年之前的婚纱画框
留出空白
使墙面泛起海水的蓝
你手持鼠标,轻轻一点
我们的保姆就不见了
王怡2000。8。12 包家巷
八月四日:菊花
一朵菊花在沉默中
坚持了不同的政见,和对于色彩的偏好
在容颜凋零的年华里
怀念海。怀念流落于市井之间的生活
怀念石头
和一切高于梦想的事物
高于尘土和夜晚的缄默
高于孀居时代的每一颗粮食
以及图书馆
像军队一样整齐的书籍
我在房间
反复锤炼你无意中的一个句子
让菊花滔滔不绝
回到合唱者的队伍
让语言颠倒众生
呈现出高于世俗的光辉
并让一首诗浪子回头
在语言炼金术的治下
我们这样赞美鹿:
多么美好。一匹形而上的马
2000年8月4日包家巷
八月四日:谜语
你的手势。在繁重工作之余
你以三根手指的排列
逼近了一个巨大的谜语
你的服从沦落于新买的沙发
浅绿色的川牛皮
像一只兽在空气中沉思
真正的理想。
在每一扇玻璃窗户之后
被折射的目光
被独一无二的事物占有
留在我们之间的日子
比一朵菊花的开放更加持久
更加超然。当我的双手
从你身体的平面离去
如色彩离开一幅肖像
音乐。离开飞旋的光盘
油烟被抽走。每一个房间
布满木纹
我们在午后的睡眠里
接近了一个巨大的谜语
充满歧义,和美丽的修辞
2000年8月4日包家巷
走向你的時候
我在走向你的时候
右脚微跛。我的坚持不能说出
高高举起你梦中的面孔
在夜晚
像举起凡.高的情人
我在走向你的时候
呼吸到七月的水
金黄色的水从你体内
流入幽闭中的护城河
我的肉体发生了急遽的变更
在走向你的时候。
脚下的雪融化,保持了水
的温度
但没有继续上升
没有被一时的激情怂恿
一支合唱队在你的胸脯
进入最嘹亮的一小节
在我走向你的时候
以一支挽歌的情绪下沉
再下沉。
像一只水桶缓缓放落
像一面旗升上领空
充分证明我的自负与持久
一直被你低估
2000年8月2日包家巷
王怡■七年诗选
潼川府
1
在家乡仰望星空
仰望一个青春期的,布满粉刺的
夜
人们各自挑选一个位置坐下
城外的工厂隐没于骤然的黑暗
2
县长卖掉了体育场
去五十里以外的水库练习蛙泳
我们居留下来
在城南的古城楼上轮岗
3
杜甫离开了牛头山的草堂
沿着当年游击队的路线
入城
顺利地避开了交警和债权人
4
徐家桥的盲者说:
本城在北宋时免去了一场民变
必在千秋之际获得补偿
一个明显的征兆是
开国后三台地位的不断下沉
5
退休老人集聚在凤凰山
手持徳生牌收音机
交换来自海外的隐密消息
一些人回到家中,戴上老花镜
翻开了一册
繁体竖排的书籍
6
每一辆超载的客车
经过中江。驰往省城
带走敌人、麦冬
上访者和新婚妻子的梦想
留下我们仰望星座
仰望一个更年期的,缺乏欲望
和恩情的夜
2000年8月2日包家巷
王怡■七年诗选
遇上相信基督的农民
遇上相信基督的农民
在乡间,他的手如一团棉花
他一瞬间的笑
掩去了贫落
和对于我熟识事物的无知
有一种变化在我内心
我的心脑清醒,目光如炬
对他的归依不可理喻
在一个人的死亡里
看见几个闪亮的词语
不远的田野之上
那个相信基督的农民
撒下农科站炒熟了的种粒
他的嘴唇像雪的翅膀
里面语言稀少
但像一只鸟,能够飞进金黄色的秋日
我向他谈起开元和康乾盛世
谈到殷实的粮仓
和蓝眼睛的传道士
并提及59年的灾荒,及
在远方城市飘动的国旗
因为遇上相信基督的农民
我忘记了来到乡间的起因
指着一块卵石对他说:
信不信它可以开花、结籽
他捡拾那块石头的神情
如拾得一个弃婴
那只手像一团棉花
从指缝间漏下雨,和多余的重量
--石头里只有猴子哩
猴子成人,人有生老病死
而基督是不死的
成为人和万物的一户门
在田野的上域
天色向晚,有一种变化在云间反覆
同样的历程
在神和我的内心一道发生
离开那个相信基督的农民时
像离开一座得到庇佑的城池
我离开了有水分的泥土
和开满菊花的墓地
2000年8月1日包家巷
王怡■七年诗选
八月一日:黄昏
一个歌者在户外的暗中
起意,踏歌而走
他的字句模糊,曲调清明
而室内花气正浓
我们授受而亲
你在整个过程中念念有辞
以手加额,
使我的快乐充满书卷的儒雅之气
一寸寸的抚摸
依循经书里古典的姿势
阳台紧闭,音乐消逝
我在最后的时刻依稀记得
你饮过了酒的面孔
卧室里有了醉意
我们内心的城府洞开
撤去卫戍
床笫已微微动摇
整个过程里我没有犯下
任何不值宽恕的过错
我的每一根手指如钢琴师
没有误弹一个音符
有一些动作在体内发生
秘不示人。
我们心有灵犀
各自努力把握黄昏里的气氛
节奏,和内心的欢愉
这时室内花气正浓
我没有沉沉睡去
没有在最后时刻弃捐于你
2000.8包家巷
七月三十一日
夜的晚礼服上
我在椿树的高处解开了一个结
过去的一年,我们相爱
在小区背后的树林
亲吻,深入黑暗的底层
将一块蛋糕越做越大
对初恋的情人止于怀念
在轰鸣的机器之间
我的耳朵像一匹快马
驰过想象的田原
那一年,雨水稀少
你花上一个礼拜在房间熟睡
夜里的王
在泥土的下面歌唱
歌中唱道:
美丽的爱尔兰
远方的姑娘有洁白的脸
2000.7.31包家巷
王怡■七年诗选
玻璃杯
放一只杯子在我们之间
一只玻璃杯,透过它
你的幸福被淡化
脸被拉长
你注视我的目光在水里
显得有些飘移
水里的菊花
慢慢丰腴
透过玻璃,我看见
花的身姿
如睡美人
因为你的缘故
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邪念
你说话的声音
让水微微颤栗了
带着柔弱的回声
你说:
可能菊花放得太多
我的微笑落入水中
显得更加真实
并试着反驳:
是水不够
玻璃杯也显太小了
2000.8.1包家巷
立秋
我唤住一片坠落中的树叶
对它说:
同去同去
为了败坏的胃,一天喝下三杯
带着甘草味的药水
为了乌托邦在夜晚莅临
须涂一种来自恒河的雨露
我在枯黄的季节里
闭关
无法让一个妃子受孕
我用攒下的钱
款待多年不遇的朋友
朋友说:去巴黎的春天坐坐
整个下午在书桌前
因为文思断续
我用来自恒河的雨露装满
一支钢笔
在写作时为它戴上帽子
害怕每一句诗会自我蕃衍
一个词语因为多情
将这座城市沦为浩大的后宫
我在一天之内
喝下三杯带着甘草味的药水
我的小便微黄,目光如猫
在夜晚紧握一支稳定的钢笔
对自己说:
挺住
渡过一个漫延的秋后
康复。涨一级工资
并有美人爱慕
2000.8.1包家巷
六月三十日:小周末
碧绿之外广大的山峦
田园富而不骄
仿佛中国银行近期的广告
我在依维柯里闪过忧伤
除了二百里外的一户姻亲
一望无际的
都属于集体
在假日的农家乐
一个苦心经营的消费者的节庆
做一个临时的素食主义者
本来是极不合时宜
如果我没有与一只肉鸡的目光
偶然交换了
对于彼此身形的尊敬
也没有在抵达城郊时
看见不远处有一头老年牛
清瘦如驴
我就不会有失分寸
在众目睽睽之下流露真情
甚至对于世俗过分的回绝
2000.6.30包家巷
四姑娘
四姑娘像其它三位姊妹
终身不遇
任白银般的阳光在眼下堆积成塔
十万粮仓,千亩牧场
所有西康的头人和贵胄
在梦中一亲香泽的契机
作为游人,呆在双桥沟的一个晚上
想象都市的月色
已沾上铁锈和油漆的味道
但四姑娘对我而言
已略显衰败
雪山之上静如处子的容颜
如成都贞洁和冰冷的寡妇清
我们日间行走于
她因动情而泛起青铜色的腰间
逶迤直上
成为四姑娘一生中怨怼的
第一万零几名男子
我们的发妻在遥远的写字楼恍若有失
忽然间泪如泉涌
2000.5.15少城
王怡■七年诗选
五月十四日:丁克
充满民主氛围的卧室
你摆出自由主义的姿势
说服我:接受私生活的宽容
然后隔岸观火
将宽广的床铺一分为二
我与一枝夏日的玫瑰暗通款曲
将她的切口用火灼焦
以延续开放的时段
下回换上一枝百合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作为温和的养生主可以梅开几度
膝下无子。
后世在网络中迷途
被内务部的防火墙拒之门外
玄牝之门,明灭之间
我们清洁的身体除去孽息
在床笫之间明镜高悬
每一个回合,水至清而无鱼
2000.5.14少城
五月十四日:同志
退回最迟的黄昏之光
透过狭窄的生活,不值一晒的日子
退回童子之身
从一场杜撰的恋爱抽身
如气功师
在某种姿势下收功
河边的男子在黄昏形容模糊
初吻的时候,成为另一个
一个不肖的冒名者
从此轻车熟路地收发一切
在我名下的书房、薪水和妻室
并在暗中等待一场多年后的邂逅
如阿喀索斯爱上水仙般的倒影
我闪电般地成为他的情人
成为相见恨晚的同志
并将我们共同的妻子沦为女佣
2000年5月13日夜 少城
王怡■七年诗选
五月十三日:世界公园
我们掏钱买玉米
只为了广场上的鸽子
那些属于人民的鸽子
在灼热的六月
只容易令人联想到肯德鸡的
鸽子。忽然跃起
像天山上的来客
展翅低飞
那翅膀多肉,像患有类风湿的
一双手
旋即落在我的肩上
如奴隶,落在奴隶主的庄院
但是对于周围的微缩景观
鸽子看上去飞得很高
飞得特别高
2000.5.13蛰居家中
五月十日:黄昏
那些黄的,白的云团
像黄昏一样掉落
像刮不去的油漆
黄昏。在我们闪光的额头
像无意中的胎记
巡夜人走在城市的边沿
拱门像一张笑脸
人们如食物,从此进出
胃在移动
像一个机灵的守门员
我们向上高高抛出品客薯片
然后等它落下
像一个迅速来临的黄昏
天不变,道亦不变
而你在此刻恰巧出现
在千万个类似的傍晚
你像一张书签
让我随手翻开今晚
想起那些黄的,白的云团
像爱情一样说来就来
像油漆在我们额头反光
2000.5.13午后 少城
王怡■七年诗选
五月十三日:倾城之恋
在一首诗里置满玫瑰
香料、和裸裎的肌肤
甚至带来远方黄金的消息
是极为顺便的
也是遇上你之后临时起意
临时去某一条街道
临时的巴士
这座城市也是事到临头
方才承受了一场沦陷
一滴水是海洋
一枝花是春天
那么说,一个妻子便是所有的女子
一场露水
就是全部的姻缘
关于最后一句话和最后一行诗
我本来想说:天色已晚
这附近搭车又不方便
2000.5.13.少城
五月十二日:餐厅
金鱼们欲言又止
我们围住餐桌
渴望一束光芒穿过肉体
洁白的桌布,不锈钢刀叉
花朵和鸡蛋煎成的春卷
我们喃喃自语
像一台闹钟进入某个神秘时刻
一种忘情的状态
像一条河不由自主地流
护士们在岸边叹息
柏树摇曳中露出阴秘的微笑
像原木餐桌的纹路
和几处暗伤
而头顶的灯罩
摹仿了后宫的气氛
使人微醉,怀念一个遥远的夜
出一场虚汗
将每一颗粮食深埋体内
渴望一束光芒穿过肉体
穿过一支整装待行的军队
穿过胃
我们的灵魂在此时
散发出泰国稻米的芳香
2000.5.12傍晚.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五月十二日:寓所
海水一点一滴
湮没我们身上隐秘的财富
诸天神佛纷纷出手
满载而归
而我居留在长顺上街
对一座遥远的城市
充满了肉体般的欲念
林木欢腾,如孩童
令我想起你温暖的舌头
像一只眼睛
看见蓝色的心脏
我在此刻想起一件忧伤的事
海水一点一滴
湮没了我们体内隐秘的财富
隐秘中的渠道
我的欢乐来自深处
来自一望无际的高速公路
一路有飘扬的旗幡
像一阵布满褶皱的风
你在傍晚轻轻开启寓所的大门
看见室内的一切飘浮着
包括我发胖的身体
像一面垂垂的幡旗
或一大笔隐秘的财富
2000.5.12.长顺上街
五月七日:信使
从清晨之后沉沉地醒来
一艘失事的沉船被打捞
好几天不曾这样
我的指甲开始缺乏血气
在喜欢的诗句下面划过
留下不能确定的痕迹
一个坚定的形象
远在婚姻的上空
我们的粮食堆积在厨房
我们的窗帘终日垂落
当你从一辆富康轿车里出来
你的消费是象征性的
搬家?对蚂蚁的摹仿
来不及展开的十年计划
未雨绸缪,我们开始了第一次深呼吸
一个婴儿,不由自主地微笑
作为幸福的表面证供
在清晨之后沉沉醒来
如果是一个人
一个人就草草地结束睡眠
一个恐高症患者
呆在卧室观看成龙的电影
及有关龙种的话题
有关男人们都将犯下的罪过
一个信使,带来远方的传票
我在清晨之后沉沉醒来
像另一个人
梦见别人的一场恋爱
梦见别人的卧室、妻子和家俱
2000.5.7午后。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五月十二日:立法者
我在三更十分洞若烛火
埋头撰述一部伟大的刑法
当最后的句号如弹孔般落成
我对自己说:临渊羡鱼
--不若退而结网
一百零七个平方米的统治者
当代的悬空寺,一幅与大地平行的截面图
图穷匕现--推开窗户
看见另一个王国的女孩
她那幽暗的深闺,堆满药剂
的梳妆台
我暗暗记载这一幕
记下她裸露的肚腰和粉红色拖鞋
并且想象另一扇窗户背后
有一张猫的邪恶的脸
在我浩如烟海的法典里
每一个神情冷漠的人
有充足的理由被视为虞犯
一些以武犯禁的杀手
向一座堂皇的超市掩去
另一些浪子快意恩仇
在地下车库伏击鸣警开道的YIP
我在写作中已洞悉了这一切
每位邻人的内心信仰
任何可能的罪恶及其方式
这部伟大的法典集汗漠拉比、李斯
捷尔任斯基于大成
但将束之高阁
等待一个完美的酷吏
能够心如止水地执行我苦心创制
的刑罚
刑罚共分一百零八式
包括以下一些摧残人性的招数:
不准刷牙
强迫穿过时的服装
背诵领袖的讲话
以及--必须使用公共厕所
2000年5月2日于少城
王怡■七年诗选
农历:三月二十四日
向傍晚伸出一只手
一触之下
日子卷曲如某种草
我们穿上紧身衣
在西洋乐曲里踮起足尖
此刻不容打扰
一首诗里住满了美丽的词语
空旷的三居室
我其实只有一张纸,一枝笔
为你描上黑色的晚礼服
向傍晚伸出一只手去
伸向我们出世的地方
将食指勾一勾
什么人会不顾一切夤夜而来
2000.4.28少城
四月二日:早餐
我在碗沿磕破一个鸡蛋
一个清晨露出洁白的肉身
我汲着拖鞋走动
望见阳台下的单车大梦初醒
难以形容的幸福感
我们永远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不温不火
坚持摹仿中产者的迷人风范
一件衬衫的奢华之处
全在于左上方衣袋边沿的徽记
骑士们胜过性命的族标
也出自名家之手的平面设计
前一段日子我该喝酸奶
放弃了坚硬的稀粥
和卤蛋、盐蛋、松花蛋
以及象征着民族主义的油条
形成一种解构
把早餐还给早餐
把阳光还给领袖
一家美国公司为"PLAYBOY"的徽记
花了多少心血呵
让我们昂首走在解放区
心想台湾的阿扁才不敢乱来呢
2000.4.2于三台老家
王怡■七年诗选
三月二十六日:交易会
当在春熙路的人流中低首
看见七十元钱的皮鞋
像一双蝴蝶在夜间飞行
当在一个伪节日的庆典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无意中抬头:望见伟大的无神论者
挥动宽广的手足
只是想象,只是想象中的
疾病
给夜晚以后的日子蒙上阴影
只是插满彩旗的城市
像极了一场多年以前的沦陷
当在春熙路的人流中低首
怀念妻子、诗歌和自由的生活
――只是和字可以省略
2000.3.26少城
三月九日:饮水
玻璃杯里的每一滴水
都是纯洁的
除了沾满我唇边的水珠
带着肉欲的芳香,颜色暗黄
整个下午不断饮水
由于口渴。满园的春色在三月
空气中每一线光
都是暧昧的
像水墨画深处
一个身段模糊、花容失色的少女
隐约中拿不准
是否我多年之前的妻
2000.3.9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星期三:送仙桥
月历牌上的旧式美人
更加旧式的,有高高挂起的仕女图
让明信片上的健美小姐
感到幸福
而人气最盛的
是角落里几个铜塑的欢喜佛
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的腰上
达到帕斯托最优的姿势
一份民国学堂的肆业证书
青天白日令人眩目
几十枚闲章一字排开
匕首和刀剑、金刚杵
在另一个角落
一位中年男子在绣像店前
叹息:十大元帅
只差一张林彪
后来我花大价钱买了一把古币
转身问旧书摊的小伙子:
这本书要几个铜板?
2000.3.5送仙桥
三月七日:词语
一个矢志不渝的词语
带给你。汗血宝马一日千里
一个我尽情把握的词语
像独裁者
展开宽广的疆域图
指着某处说:从此归你
我唯一迷恋的词语
在夜间闪发煌煌之光的古玩
善于表达,不易维持
归隐于《辞源》某一页码
僵守小小的封邑
白纸黑字,微言大义
我对你的欲望路人皆知
书中自有颜如玉
但须深入象形文字的中心
2000.3.7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三月六日:推翻
一首诗轻易不要写满十五行
十五而立,二十不惑
捱过漫漫的更年期
美人的经血不再涌现
从一开始,柠檬茶由浓转淡
从车臣叛乱说到斩钉截铁的分离
相信吧:我的体温从一而终
一直维持在摄氏三十七度
一种接近本能的温度
有理有节的气息
多年之后让我感到光荣的宽厚
临走前,你搭了搭我的脉
说:有了病还是可以找我
给你开公费的处方笺
2000.3.6长顺上街
三月五日:回忆录
如果是周末的午后
又如此寂然
有一些地名和人名是能够
脱口而出的
例如:爱尔兰,或叶玉卿
风笛是最好的背景乐
如果一个玉人在款款宽衣
如果恰恰是古装
如果我在漆黑的影院
正为一个周末寂寞的午后
进行不动声色的铺垫
另一个周末的午后在多年以前
对于历史决定论满怀信心
初次手淫之后
我告诉自己:如果有一枝枪
挂在第一幕戏的墙上
最后就一定会响
后来在月黑风高的夜晚
我默默起身、推门
经过乡间的陋巷
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厕蹲下
注意:即使在那时
我的信念也绝无动摇
2000.3.5长顺上街。忆及童年
和居留光华村的日子。
王怡■七年诗选
三月四日:隐喻
从一个词转至另一个词之间
光线幽暗
我缺乏必要的勇敢
而醒来的清晨
另一个处女般的日子
告诉我:以什么姿势进入
等候许久的公共汽车
向一环路以外退却
沿着河岸,寻找可以赞美的物体
偶尔默念里尔克的咒语
挺住,意味着一切
去接引不屈不饶的高潮
在坚持中一个顺手写下的单词
凸现出全部的隐喻
像随便抽掉的一匹砖
让建筑物轰然散塌
2000.3.4长顺上街
三月三日:限制级
呼吸陌生,急促而无章法
来自三级片集的女主角
舒淇。人气急升的风尘女子
终以完璧之身从良
我用五元钱在地摊上买了她的写真
以情夫的目光
将其耻部尽收眼底
反复使用暂停键、回放键、动画键
并拉近画面
心想VCD的设计者真的是
Human technology
但那据说最富有骨感的春宫照
远在李敖的秘室
颜如玉,粟万钟
不是我们工薪阶层可以问津
2000.3.3下午 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一九六七:太阳山
从窗外望见太阳山
千禧年的路上,忽然白雪
满车的旅人惟独我的表情
像一个吊客
太阳山的沦陷远在卅年前
向阳镇人头攒动
枪尖对枪尖,麦芒对麦芒
父老乡亲在内战中战败
未亡人在县城抚育幼婴
期盼卅年后的我荣归故里
一位远房叔父那时从山顶跌落
折臂、断根
去年夏天坐化于南郊大佛寺堂
临终连书七字:
杀杀杀杀杀杀杀
(狂草。无一字雷同)
山阴没有坟
没有一只杜鹃
庞大的丘陵被依维柯飞速绕过
太阳山在身后红如焰口
卅年前,五十四军驻扎在成都省
毛泽东卧于怀仁堂宽广的书房
说:水浒好
好就好在投降
那时江青在花园抢拍雪景
筹备她的个人影展
史载:一九六七年中南海寸草不生
牛羊不肥
领袖终此一生不再行房
2000.3.3长顺上街
跋:
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戳,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
--《水浒传》
王怡■七年诗选
三月一日:有雨
我坐下来要一碗牛肉刀削
师傅迅速摊开场子,将皮鞋擦亮
一共四元钱
皮鞋看上去不错,油光水滑
令我觉得更重要的其实是:洗面
然后坐三轮
价钱是半个钟点的课酬
一种劳动与另一种劳动的排序
不像官僚体系那么生硬
教室里人丁稀落
早到几分钟使我尴尬,身份顿失
不免从容地端起茶杯
低头看见鞋面上沾满泥尘
心想那一元钱花得不值
2000.3.2下午 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第二辑1999
夜:十二月一日
我用干净的瓷盘
盛满玫瑰,摆上刀叉
一次体面的晚餐
和会晤
你温暖的句子像葡萄干
夜晚刚刚来临
有一道界线被我们越过
寂静的音乐像黑暗无边而没落
二十世纪已经终结
在去年冬天的某个清晨
你甦醒后的面容让我不忍
离去。
去半小时外的课堂宣讲
自由的财产权
灯草绒,灯草绒
穿在你的身上
我花了整整一个夜晚
将它褪去
将它齐整地叠好
1999.12.2.少城
南方的稻田
口中饱含一枚月亮
整整一周我坚持沉默
情人柔嫩的胸,无端起伏
有一种忧伤来自南方的稻田
更远的南方
一年三熟
我在生灵的轮回里坚持
捧在手里的稻米
如星座,散开成形
你一粒粒数去
数着稻米入睡
刹那间没有想到我
欲望的迷津,欲望的肉身
我行到光芒的尽头 ----
有一场背叛在秋天酝酿
诗歌背叛诗歌,情人背叛情人
我在无边的田间放声歌唱
面带菜色
像一株沉甸甸的水稻
1999.11.22.少城
王怡■七年诗选
无名刀
在午后轻轻抚摩
一把无名的刀
漆黑的鞘,将一种哀怨之声
悄悄掩埋
星座闪亮
仿佛遥远的头颅
我在秘室抚摩一柄刀
名不见经传的刀
我的血液,在体内迷失路向
屋顶有万马踏过
所有血液终于奔往一处
没有锋芒的一把刀
如没有情欲的身体
在午夜,被我轻轻抚摩
1999.11.22清晨。长顺上街
对一种思想的怀念
对一种思想的怀念
胜过情欲
当我面向一棵树
开始堕落
一种轰坍之声从树冠
落下
一个无形的苹果
来自女神摊开的手掌
从梦里惊醒的一匹马
误入节堂
在没有雨水的夜噤若寒蝉
此时的寂寞
我对一种思想的怀念
胜过了另一种
1999.11.21下午。送仙桥
王怡■七年诗选
十一月十五日:蒙面人
一个蒙面人在夜晚
所有灯光屏住呼吸
生死存于一息之间
我们从喧嚣的酒吧流出
回想裸露肚脐的领舞女郎
蒙面人在角落太息
他的鱼腹剑闪出寒光
被送仙桥市场视为赝品的古剑
他不敢出鞘
出鞘必有血光之灾
情人在花丛中归隐
枝桠摇曳
我们在路边的火锅摊坐定
依旧回想领舞女郎裸露的肚腰
已是深冬
江河之上,蒙面人踏雪无痕
我们谈论着盗版的古龙全集
几杯烧酒下肚
忘记陌生的异性
开始怀念白衣飘飘的西门吹雪
1999.11.16.少城
风月之夜
你的裸露自上而下
直至足踝
从默默耕耘,直至丰收
的躯体
我们夜晚的婚床
枕头高耸如云
不要流露喜悦
流露泛滥的激情
我最心爱的一点
在午夜,平静如水
如可触摸的月亮
在没有人的房间屏息
在上帝舍弃的肉身
我们如流亡者
如参天古木最挨近天空的枝桠
最后的堕落
像子弹迅速、精确
像庞培城在一刹那湮没
我们的风月之夜
终成剔透的琥珀
1999.11.15.少城
王怡■七年诗选
上帝的花粉
一个没有福分的人
像花粉。在时代的边涯
像花粉一样散播
有一种怨恚
在丹田聚汇
我们良知深处的不安
面对未成年的少女
像无邪的微笑
和一个错弹的音阶
你从菜市场中穿行
黑色大衣如一面幡旗
向自己扔石块
和廉价的鸡蛋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涌现
我们是些红的,黄的
上帝的花粉
旷野之上一脉单传的爱情
无性地蕃衍
没有节操的忧患
面向一个未成年少女
我的胡须、体毛
尽是罪恶的暗示
我已无法伸手触及
每一张青春的面庞
像偶然的花粉
偶然的蝴蝶
偶然的上帝,将我们遗弃
1999.11.13下午。送仙桥
十月十七日:酒吧
风来自角落
像舞台缓缓上升
酒精是今晚的食粮
在丰收的大地被高高举起
十个指头充满鲜血
对你的抚摩带着暖意
音乐落下的时刻
我像空空的口袋
没有装满什么,不能自立
一把刀从虚无中落下
偶然的聚光
你的面目仿佛九月的菊花
喧嚣淹过头顶
背向群众挥动的手臂
我是怀揣结婚证书的男子
从一本万年历中翻看
与你相遇的吉日
但明天不行
明天忌出行,且诸事不宜
1999.10.18晨。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玫瑰的火焰
千载不变的火焰
在海洋。在肉体的下面
向着十年以后的一个夜晚
伸出手去
抚摩。向着虚空
只伸出一个指头
我的手势是火焰的手势
一个短促的夜
你被引燃。火苗向上窜起
抵达事物的中心
火苗在已婚者的卧室
一枝玫瑰到了虎狼之年
新娘盛装
一环路上燃放着焰口
在炮仗声里
婚礼的车队弛过城市
像一段漫漫的引线
已婚的男人纷纷退避
像一群袖手旁观的消防队员
1999.10.8晚。少城
写作:十月八日
我在流光中忽然停下脚步
时间已不起作用
山,过来
水,奔向天外
我已没有主意
主的意无法揣摩
亲手描绘的一匹马
在画布上,慢慢死去
我再描上一座坟场
将它掩盖
梦里的穷山恶水
使你惊醒
你在夜里抓住我的手
那个在遥远时光里的人
突然停下了脚步
门被打开
惟一的门
在我落笔的时分
1999.10.8午后。
王怡■七年诗选
蝶恋花
我以一枝玫瑰
行贿夜的守卫
一个玉石俱焚的夜晚
为一个美丽妇人命名的人
是纯粹的诗人
我的喃喃自语
出自雪的嘴唇
像散落一地的红色石块
来自朝代深处的媚药
春日里一场兵变
缴械。马放南山
一把刀已经化蝶
从背后怀抱你,是浪漫的事
但我的一只手无处安置
如一场洪水
留下巨大的石头
一个夜留下什么--
我来了。 我看见。我征服
1999.10.8清晨
秋收
我在黑暗里握住你的脚
如一名农夫
手捧丰收的稻米
行走于田野
如火焰,行走于柴中
在你温暖的胸口
进行秋收的仪式
音乐在远方响起
如神灵的欢笑
曾经历这样的夜晚
每个感官怀抱各自的情侣
我的灵魂穿戴盛装迎向你
那个人手执镰刀
时间在锋刃之下纷纷伏倒
长夜将近的时刻
我为之四顾,善刀而藏
你的嘴唇开始生满青草
像另一个青春期的来到
1999.10.7夜
王怡■七年诗选
幸福是一把温暖的枪
--约翰·列侬
你的乳房是温暖的
一对小太阳
在这平安如山的夜
刀枪入库
你的身体像丰收的草原
第一桶水
从幽深的井底提起
我的喉咙是另一桶水
我将双手放在何处
大地像新婚之夜
远处的马开始嘶鸣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事
当时的月光,当时的事
幸福是一把温暖的枪
我愿意。你也愿意
1999.10.7结婚二周年
十月七日
我们的夜生活
缺少鸟粪,和潮湿的空气
没有一只鸟能飞进秋天
飞进秋天的晚上
落在我们消夜时的瓷盘
住着精灵的森林小屋
在黑暗中像一个谣言
没有一只鸟能飞进秋天
飞入动物的庄园
铁的栅栏在十二点准时关上
我们不能养鸟
养其它小动物
豢养宠物的人必须食素
没有一只鸟是快乐的
快乐的是我们的胃
我们的碗里空无一人
当口袋只剩下二元钱
我只怀恋
长顺上街的一家面馆
没有一只鸟能飞进夜晚
歇在我们的床头
像一台闹钟
我们的夜生活
缺乏鸟粪,没有温暖的羽毛
1999.10.7金河路
王怡■七年诗选
庆典
你为我采摘的果实
像一个蛋
有一种欲望被掩埋
今晚我为什么打上领带
走在广场
像一个处男
面对幸福的人群手慌脚乱
你说的那些天真的话
又天真得令我脸红
是否因为有一面红旗
占据在我们领空
烟火闪亮了夜晚
整个城市像一座厨房
我在劳动时心怀怨忿
我没有怪谁
面向一个纪念日
只要我举起双手
我就有权保持沉默
1999.10.6晚。国庆假日
如梦令
每晚的故事都是相同的
我将睡去
在一口坛子里沉沉地睡着
像一壶没有腰身的酒
我熟睡的表情
也仿佛酒,每晚都一样沉湎
每一回翻身
你都不忍将我惊动
我的梦里只有唯一的路
一个村庄,一幢瓦房
我的梦里只有一只猫
和唯一的情人
每个夜如此黑暗
每一个月亮在天空反复地沉浮
我们长长的指甲
被反复地剪掉
每一回晚餐,我献给你一样的米饭
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将沉沉睡去
在每一个清晨七点
像士卒从梦里惊醒
或一瓶美酒,被谁推翻
1999.10.6 少城
王怡■七年诗选
虞美人
故老相传的手卷。展开
一望无际的春宫
二十四桥明月夜
夜明如霜。那妇人提着灯笼
闪闪而走
有着羔羊般的胸口
像一扇门户,为你洞开
霎那间想起当晚
姑娘。姑娘
我已站在最高的地方
1999.10.3百花潭
十月一日
我是厨房里操刀的诗人
为你切着可口的胡萝卜丝
我的语言藏在夜晚
最温软的部分
像灵感深处流落的雨珠
每一盘丰满的饭菜
我喜欢熟烂的肉,极少的汁
割下家禽们的首级
让黄昏的饭厅富有寓意
一盏灯、二盏灯
五十瓦,然后一百瓦
让一个盛世的庆典依次亮起来
像一个埋没已久的姓名
或一句诗,带着善意的误解
我们之间空洞的激情
像一团火,或者
一支精致的火烧冰淇淋
慢慢融化。之后开始歌唱
无辜的鸡羊--
我们并非肉食者
但你们有无上的荣光
不知自己是基督带血的身体
不知我们的食欲充满了爱情
1999.10.1双楠
王怡■七年诗选
声声慢
你在晚餐后弹响吉他
时间被一分为二
缓慢的部分,像一个音符
另外的像食物
被我们消化
你的音乐散发着原木的气息
在泥土堆积的房间
不是以听觉
先以嗅觉将我们感动
灵魂像血液从什么地方流出
一个漫长的音阶停不下来
我们坐在最潮湿的角落
像遥远的两颗星
细心等待如约而至的休止符
今天的晚餐是最后的晚餐
我的食物丰美,你的音乐缠绵
像一场始乱终弃的爱情
1999.9.26少城
刀光剑影
春天留在我的嘴唇
像胡须破土而出
夜晚蠢动的阳具
我亲切地称为:卡夫卡
刀光剑影之中
爱情,像一种无形的杀气
亲吻的嘴唇
淡出一只飞翔的鸟
一只花瓶轰然倒下
我不惊惶,不去伸手扶持
终其一生。我将什么
高高地举过头顶
1999.9.14午后。金河
王怡■七年诗选
植物的爱情
你未曾忘记的
远方那一片稀疏的森林
我会在二十岁那年
对皂桷树满怀莫名的爱情
把花朵开在潮湿的清晨
果实藏进深深的夜里
风穿过落叶的间隙
裸露着胸口
有着蓝色的汁液
植物般的欲望布满脉象
被阳光溶解
我像一朵慵懒的花在稀疏的林间
在潮水般的快乐里
并不摇晃
我的爱情是植物的爱情
像绿色的水怪
在你沉湎痛苦的时候
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年的皂桷树
也是怯懦的
我曾在深夜伸手触及情人的睡裙
终究不敢轻轻地扯下
1999.9.13午后。少城
九月十三日
因为自由,像农奴一样赤贫
像大厦的墙面一匹沉默的砖
我不知罂粟花开的季节
无数的眼睛离地三尺
仿佛无边的野间载满向日葵
朝往阳光的来源
那个裸露肚腰的女子让人脸红
在红灯闪亮的霎那
我怀念一个渴望破戒的僧人
因为自由,像东方不败一样挥刀自宫
能否重获爱人的谅解
以及神的救赎
垃圾在我们身后
仿佛沉默的山岳
那影子将它覆没
像覆没一座矿藏
因为自由,我像猫一样早睡晚起
一日三食
等待春天不眠的夜晚
1999.9.12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九月七日
你的抚摩逼近我的命门
被践踏的欲望
令我们羞愧
有一种姿势你不敢对我提出
我的手指一如往常
坚硬的骨骼呼之欲出
握住拳头,或者展开手掌
有两种不同的方式
多年的恋爱让我神伤
你的怀抱,像一座后宫
后宫像今日午睡后的时辰
守望者在田间搭起了屋棚
我们的子女胎死腹中
未来的寡妇并不哀哭
在葡萄园的路上
你说:我们的婚姻不够理想
我们的贫落过于坚固
1999.9.6午后
无能的力量
不幸的一声猫叫
睁眼、亮灯。不可避免
我们同时惊醒
一场沉湎的做爱被中断
它的目光从床的另一头
退走。仿佛液体的火苗
窜向婚姻阶级上的地毯
一场雨忽然在半空
不知所终
我的翻身无比笨拙
像一个田赛场上的新手
像预言,或一道光芒
一声不幸的猫叫
回到语言的故乡
在尘世,任何一种力量
都是致命的力量
一场精心的行房从一周以前
开始酝酿。我们的怨怼与追悔
像体内液体的火苗
被拨弄到最亮
不断劳动,不断睡眠
没有一道光再将整个生命照亮
无能为力的神呵
这个夜晚让我们困惑
让婚姻因此不堪
1999.5.15长顺上街
王怡■七年诗选
空难
几十个遥远的性命,像桃花
在全镜面的屏幕上一闪而过
逼真的视觉令人喟叹
我在席梦思上无能为力
有人说:女人天生缺钙
男子必须补肾
你睡在一个阳气最盛的房间
玫瑰像被火焰燎过
黑色的边缘蕴涵了什么可能
我们的新居不像城堡
春天的一场搬迁费尽心神
手持罗盘的风水师说道:
不断做梦都因为阴气过旺
一旦你萌生罪恶的念头
万万不能打开电视,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遥远的性命像桃花一样轻浮
无数邪意在你心中一闪而过
无数的人将会因此而罹难
1999.3.16少城
风干的玫瑰
雪川下被掩埋的仕女
永不融化的胸口
轻微的体温穿过地表
走在旷夜中的我们感到一种压力
一种伟大的思绪从黄昏升起
一个沉默的,丧失偶像的黄昏
水在玻璃杯里继续摇晃
溢出来,形成一条河的源头
你冰冷的唇触及死亡的真相
像一个没落中的贵胄
手执风干的玫瑰
看着百花在落日下依次闭合
想象雪川下被掩埋的仕女
像一束死亡的玫瑰
一个已婚的天才
在诗句的段落里流露的情绪
是一种欲望,但与肉体无关
1999.2.1青羊宫
十月一日
我在厨房里操刀的诗人
为你切着可口的胡罗卜丝
我的语言藏在夜晚
最温软的部分
像灵感深处流落的雨珠
每一盘丰富的饭菜
我喜欢熟烂的肉,极少的汁
割下家禽的首级
让黄昏的饭厅富有寓意
一盏灯、二盏灯
五十瓦,然后一百瓦
让一个世俗的庆典依次亮起来
像一个埋没已久的姓名
或一句诗,带着善意的误解
我们之间空洞的激情
此刻像一团火,或者
一支精致的火炬冰淇淋
慢慢融化。之后开始歌唱
无辜的鸡羊--
我们并非肉食者
但你们有着无上的荣光
不知自己是基督带血的身体
不知我们的食欲其实满怀了爱情
王怡/1999/10/1于双楠
王怡■七年诗选
第三辑1998年
我的骄傲像一只坠落的鸟
向上尽力展开你身体的一半
向一只鸟欲飞未飞
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骄傲
掉落下来
像无形的手拂过
我在天鹅绒一般的水面无从立足
灵魂是一种倾斜的姿态
如果夜晚未曾有一场恋爱
恋爱中未曾有一面墙角的床
我的睡眠如死亡一般坚硬
任你无助地摇撼
在黑暗的梦里,潮汐无边
沿着充满诱惑的精神之旅
微茫的光芒终于闪亮
最后我穿墙而过。我的骄傲
像一只坠落中的鸟
无意中与你交换了立场
这个夜成为一句谶语
在你口中反复呢喃
带着不安和表面的温情
1998.12.27夜
风车
风车在两棵树之间转回
梦里的水将我拥紧
这些凄苦的日子里没有灯
一个一个抚摸黑色的天使
我的恐惧不能向你说
我的幸福就无法表示
一刀下去,那路线若即若离
我以如何危险的姿势
在离开地面三尺的上空行走
每一个笔下的词语都是天使
一种思想使我飞翔
一种恩赐高潮般莅临
接下来的夜晚没有情侣
缺乏异性的歌声,和肉体
一只纤弱的手摸索过来
城外的河在黑暗中寻找方向
你试图向我裸露的一切
在这个形而上的夜晚
风车在两棵树之间孤单地转回
1998.11.15.光华村
王怡■七年诗选
上帝的羽翼
异端的鸟在高空展开双翅
仿佛一副十字架沉重浮沉
许多羽翼纷纷掉下
随着无数镜头升降
有一片落在弗雷斯特·冈普的鞋上
这个从硝烟中跑入乌托邦的白痴
身着戎装的基督
在越南的丛林留下训诫
不可同居。不可暴露
不可爱情人甚过你的妻子
不可在夜晚说出我的姓名
面对不可求的欢喜
你更加不可一世
缄默中一个确切无误的姿势
上帝之吻,像玫瑰
漂浮在创世之先的水上
我的体内气象万千
水鸟被一样宽厚的欲望被善待
在你轻微的气息里散开
军队的枪口插满玫瑰
不相信末日的人出家为僧
每一回做爱我们默念十诫
人子驾云掀起第几重浪潮
直到床笫之上江郎才尽
招式一旦用老,满是空门
一片羽翼从上空飘然而下
在我们起身的一刻掩住隐私
1998.11.10双楠
绿色的欲望
在时间中展开。你的身体
带着形而上的闪电
我对你滔滔不觉,假以手势
那手势构成一种象征
使你确定了内心的预感
借助纯粹的形式而深入
被无端阻隔。我的眼光越过肉体
像死亡穿过峡谷落回田园
袒露的雨水自我分裂
拥抱的姿势仿佛在抢夺
你的吻沾着唾液,使献身充满人性
一切放弃为了最后一次丧失
虚空之中神迹显示
我们重新像植物一般蕃衍
你从此俯身闻见一朵玫瑰
那是我盛开的性器
用以思想。我的高潮深入泥土
绿色的欲望一望无际
1998.11.1光华村
王怡■七年诗选
小李飞刀
大侠在雨后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
不会来。不会有一把飞刀例不虚发
穿过你,穿过书籍和透明的酒
穿过长安的夜
剩下一两个帮派在投注站散发传单
每个人忽然亮出一柄刀
纷纷说自己是归隐多年的李寻欢
为我们而存在的美人,在灯火处
两位高僧在街头行乞
将不肯布施的檀越登记在案
一指禅在键盘上快如风电
上了网的江湖顿失盟主
几个真假梅花盗为域名抢注而混战
我是一位下岗的侠客。为金钱帮不容
坐在咖啡馆想象下半生
想象兵器谱上的传奇如何撰述回忆录
想象亲手雕刻的人像
如何有赝品随处出售
这时有一位狼一样孤傲的年轻剑客
走过来说:我请你喝酒
1998.10.31机投镇
秋天的乌托邦
你举着一只避孕套,经过春天的田野
农民怨憎的目光在一个
颗粒无收的秋天动摇
那一刻我是真心诚意地悔恨
因为无节制的睡眠
爱情的滥觞。未曾施与乞儿的零钱
以及公车上不易察觉的欲望
如果你善解人意,可以说美来自臆想
创造来自对自身的的救济
造物不可企及的乌托邦
在尘世,不再被诗歌传唱
如果你愿意,可以将一支笔称为男根
将我们的交合称为小说
你所梦见的罪恶并非没有发生
有一种背叛在夜晚更无法宽宥
我不敢随你去土地柔软的乡间
一个青草阴深的女人
举着一只避孕套经过春天
使我脸红。在做爱时不断回头
我所信仰的美在那一刻准时破碎
许多古往的时日,被斩首的诗人
所有呼天抢地的细民
站满了一个秋天索然的午后
1998.10.31机投镇
王怡■七年诗选
欲望的反光
你是密封之中的少女
仿佛火焰的内核
缤纷的光彩在空中闪耀
一个谜被轻易猜中
一种高潮应声而落
你的裸体在众神的赞美中上升
你的喃喃自语像一台闹钟
在凌晨。有些邻居被惊动
香水般的吻使我们安静
达到终点的欲望,留下
遥远的光荣
你的身体充满反光
给我的面孔涂满青铜
像一尊轴心时代的美男子
隔着花玻璃看见星星
来自太阳的反光
掀开幕的一角,我从中窥见的什么
一生中令我们不堪
我想对你描述的另一种欲望
不可告人。是造物的保留
1998.10.26机投镇
做爱的芦苇
要我们垂落眼神
最高的道在溺器中闪光
经过死亡的脊椎向上
一个美丽的白痴,为什么而忧伤
没有墓穴。田野没有收成
我们的首级是大地之盐
整个冬天未落下一场大雪
是神对于象征失去了激情
难以相信死亡来之不易
我们的奢侈在于拥有妻子
被神灌溉的庄园
在春雨中看到九月的镰刀
我们是一株芦苇
但是脆弱的,会做爱的芦苇
道可道,非常道
在那一刻来到的永不可说
1998.10.22光华村
王怡■七年诗选
黑暗的欲望
我的影子充满弹孔。像一面网
那黑暗的欲望
沉默中使夜晚更黑
使语言闪现一种颓废的光
鸟在瞬息转身
夕阳在瞬息没入大海
那个清晨收拾行李的男子楞住了
一只碗从主妇手里掉下
我越来越像一副封面
只能看到许多抽象的线条
在我们体内的洞越来越深
里面的呼号传上来,像荏弱的呻吟
鸟从高处无声堕落
我的影子忽然跃起,将我推翻
1998.10.15夜。光华村
洪水
你们年少气盛的孩子
头染赤发,手持可乐的孩子
对我所蔑视的事物充满奴性
那呼啸的车队,飘过的彩旗
从我们生命尽头流失的财富
以及被遗忘的身份,被预言的结局
在红灯之前被迫停顿的
肉食者的车轮。坚挺无边
我们的奖金用于捐赠
我们头顶的那只草帽
像文物被上司青睐
我们的赤贫比布达拉宫还要显赫
我们的诗。比遗嘱还要简短
我们的爱与恨,像无畏的西西弗
像水涨船高的堤岸
1998.9.12光华村
王怡■七年诗选
变节的女人
变节的女人,你身上充满多余的美
像洪水时期的管涌
一生的积蓄为你流失
一生的重量,在河面漂如字纸
我将始终未说的一个词埋在丘陵
变节的女人。时代的阑尾
你身上都是多余的美
像乳房在奔跑中摇摇欲坠
我将每个人的名字列在墙上
然后一一抹去
你是最后一个。最后关上窗
最后令我一贫如洗的女人
你的变节,像一个句号
所有我曾抚摸过的欲望
在你脸上,像一种多余的美
1998.10.13光华村
理想
你像一位十七世纪的少女
这么说,因为你的眼睛
辨认不出那条拆迁之后的街道
甚至认不出我
而你是如此貌美,如此不经世事
除了一双古老的眼睛
在夜晚,像伊丽莎白闪闪的皇冠
像两个时代接头的信物
你是怀璧其罪的羔羊
无上的神穿过你,看见我们
我们透过镜头看见刚果的难民
你是走下画框的圣处女
生不逢时的蒙娜丽莎
因为你的眼睛,十七世纪的少女
你的情欲显得过于高贵
你的眼泪是每个珠宝商一生的梦想
1998.9.28光华村
王怡■七年诗选
纸婚
小时候骑过狗,出嫁那天就会下雨
这样的圆场你也相信了
等洁白的床单铺上
骆阿姨用红线围住婚床
我身上的肋骨开始微微生痛
这些庄重的繁文缛节
以及朋友们咸鱼翻生的游戏
我们在新婚之夜粉墨登场
油彩掩去了洞房内的羞赧
小胡在阳台上流了鼻血,回家清热理气
留下一个青春期告别的聚会
不到精疲力竭,你不能进入私生活
如果你能就此领悟一场浩难
回想婚车在县城拖曳而过
我们成为今晚性爱的领袖
皇后般的日子,不会再来
十八年的女儿红一朝散尽
宽广的水鸟被将我们覆没
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你是女词人。我是并刀如水的娇客
这个夜晚的传统弥久而恒新
从世俗中来,到世俗中去
当初我们的陈仓暗渡
只是今夜的序曲
如果第一场戏有一杆枪
你知道最后它一定会响
响成楼道里一串串的爆竹
摄像机在背后追逐
你已初为人妇,登堂入室
而我在这一刻格外清醒
手执玫瑰,敲响你的闺门时
虽然有镁光灯闪亮
我没有自我陶醉,充分理解庆典的超现实
并牢牢记住了每一位来宾的贺金
但你在处女们的簇拥下
像孔雀突然开屏
那一生中的盛装让我惊惶不已
难以相信今夜,相信我独一无二的位置
1998.9.24夜
情种
夜幕铺开,你将如何自处
有一类语言发自濡湿鲜艳的阴唇
像思念一样绵长的水
沿着低下的暗河,等一个恋人
最初的怀念远在教堂般的花园
这一座积满怨恚的城市
像植物般枯萎的建筑
白鸽子投下阴影
每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散落郊外
你将如何把握时机
褪去衣裳
为最后一名求爱者献出童贞
我们像一截树状
像落入尘世的情种
一切神不在乎的,我们也不在乎
王怡/1998/7/7长顺上街
高山流水
大音若稀。有一种歌声
在空旷的体内
安慰我们欲望的火苗
你纯净的裸身向上
像一具素朴的风琴
在我的七窍之间天籁般低鸣
十指到玄牝之门拨动、疾走
一生当中的所有欲求
像震中的低音沉重传播
如此鼓乐喧天,令我形神俱灭
面对玫瑰不知肉味
面对果实般掉落的头颅
在沉默中度尽余生
以四肢作弦、肋为排箫
以七窍为孔、背作鼓面
流水般的音乐已经黑云压城
我在一瞬间目睹了我们的黄昏
每一个音阶而上,开满白色的康乃馨
直抵星辰
一切欲望显得沙样渺小
我在沉默中抚你如琴
弦断、人亡
我们的爱情止于至善
王怡/1998/6/2/光华村
9月23日:不须再走
不须再走。这里是我的阵地
像一朵处女的雪落入地面
像木桩执著地插下
我将再次一无所求的等候
你什么时候来都无所谓了
我没有夜晚,没有双腿
在自己的阵地上像固执的将领
不让马匹来,不让雨水落下
保持石头般的宁静和干燥
这里是我的阵地。我开始一成不变的方向
像一面迟迟垂落的帷幕
像你午夜慢慢合拢的眼睛
我不再向前,不再迈开哪怕一步之遥
王怡/1998/9/5/光华村
8月11日:在三台
一尾沉默的鱼向你挨近
我尽量不惊动任何声音
不惊动神灵
我们的结合,将是家邦的不幸
从你眉目间现出的光彩
足以使一个时代退却
使精致的庄园终于荒芜
奴隶们像鸟一样,使天空开始飞翔
你从古旧市场买回一帧画像
修正了我对于这座城市的偏见
仿佛多年前你的背影一次弯腰
让我对爱情充满了勇气
努力作出接应的姿势
但缺少得体的言语
你的杰出的肉体是我反复受难
的依据
在一个群体主义的时代
我们像定居罗马的异教徒
虔敬。但是卑谦的生活
王怡/1998/8/11在三台
时代的初夜
我们在季节的角落里坐着
抚摩衣服的缺口
面带红晕的回想时代的初夜
那时我们的激情,像旧约里
耶和华的一场雨
那时我们多么富裕
向雁群的队伍走在反叛的路上
每一回挥动手臂,都有经久的掌声
那时我们从乡村的屋顶迈过
每一扇关闭的窗都令人叹息
那时我们诵读着北岛的诗句
像一把刀子。那时我们多么骄傲
多么向往异邦的城市,床上的镜头
那时的玫瑰还很芳香
那时的鸡鸭都在院坝里喂养
那时代的初夜充满野性的解放
有我身上的狂狷之气
和你新鲜的女儿之身
一个时代倾注了我们的精血
经过秋天,恢复了夜的岑静
我们坐在角落回忆当初的舞姿
你的画眉,和我深深的古龙水
我们像不像一对退役军人
对眼下的祥和深恶痛绝
对面有深宵营业的商场
有穿着文物般时装的俑人
我们回想起初夜
我们的赤身裸体
我们充满活力的考古学
不像今晚,有流浪者怨憎的目光
经过秋天,留下不可清偿的债务
我已无颜面对时代的夜晚
时代的纸醉金迷
幸福的融化已不可逆
一些名字像雪一样落下
对于物是人非的的变迁
我们的一生,显得过于漫长
我们继续在季节的角落坐着
陶醉于时代不朽的夜晚
想起我们的一场婚礼
那时的梦幻有大胆的想象
那时的朋友在阳台上留着鼻血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时代的不眠之夜带去了我们
像河蚌一样柔弱的身躯
像金蝉留下美丽的壳
成为时代的纪念品
爱人。我已落入贫穷
我曾为之献身的初夜,在你身后
像一颗来不及打结的流星
王怡/1998/9/20/光华村
向日葵
多少年之后,你会拣选一个
像今日静美的下午
当作终身里唯一的礼拜
一次眼神与眼神的交欢
不知名的少女,在众神的田间
你从不知自己曾是造物的宠爱
多少年以后,你将牢牢记得
经过收获的荒芜田地
阳光醉人的秋天
你不再是向日葵的女儿
作为美留下的象征
我的亲吻,也不再有当初的轻薄之意
王怡/1998/8/23/光华村,想起凡高
像一粒小米
像一粒小米。不与任何弟兄结盟
怎样将一生都镌刻其上
反复睡眠、饮食、恋爱和回忆
像一部没有始终的起居注
我曾梦见的金黄色的种子
在一个下班的途中
在小贩的秤盘上,无望的结果
无数情事缤纷涌现
在这个下班的街市
我与一生中所有梦过的人相遇
像一粒小米落入仓禀
以后的日子越来越远
像洗衣妇偶然掉落的手帕
在广大的海面并无意义的漂浮
被遗弃的金色种子
被遗弃的自由落体
在某一个下班的途中
我像一株成熟的小麦,被神收割
王怡/1998/7/2/光华村
欲望的种子
你将肉身骄傲的开放
像一扇充满情欲的凯旋门
我是谁?在那罪孽深重的海面
浮上的精灵
撒旦手上的玫瑰
在广大的宇宙,像落伍的士卒
季节像河流之歌将我湮没
经过母亲的子宫,流向你
流向茸毛丛生的玄牝之门
我能否重获怜悯,赢得神的垂青
你在成年仪式上目睹了我的割礼
走在队列的前端
是你羞涩地高举一座石雕的男根
这一切离开古旧的手卷
重现梦境
我们从此身受熬煎
互为戕害。互为药引
当一道光芒闪亮青春无邪的肉体
那高潮般的失声痛哭
在历史的甬道回响
而你下体微温,有和谐的共鸣
你的骄傲没有来历
没有智慧之光透过命运的源头
我们只是盲目地抚摩。我们的十指
像枝叶慢慢枯败
神终将我们遗弃,留下欲望的种子
和被宽宥的机会
当我再次向你伸开一切
我的坦白,是对你沉默的要求
我们内心的恐惧
像船队在海面失散
像流失的经血,留下完整如初的处女膜
你身上埋藏着古老的文明
但你的骄傲没有来历
没有一位王子,好像我
唤醒了情欲的千年王国
我们不由自主地交合
不由自主地,越过了那众妙之门
王怡/1998/9/23/光华村
七月一日
我们蛰居的几平米以外
一伙党徒集聚大厅,弹冠相庆
我仰面裸卧于席梦思
从几个高亢的音节
将思想退回消烟般的土地
一个幼儿的眼泪终不可偿还
我未敢坚信:一首诗涂满爱情
或者沾上罪愆
在此刻,听上去有什么异样
宣誓的唾沫进入这个时代
无疑于自慰的津体
我这么随随便便地
在席梦思上裸卧着
让高亢的分贝败坏了欲望
我们蜷缩于麦克风下
无法会聚精神
去抚摩一个夏日炎热的午后
鱼贯上台的面孔,与平日不同
此时辐凑而来
在我们几平米的斗室外
为谁密谋着下一个乌托邦
这使我的裸卧显得过于卑琐、过分亲切
我们一言不发
等着曲终人散
等着像父辈那样,在一个庆典的夜晚
羞于同房。
1998/7/1于气象局
今天晚上有大火和掠夺
--鲍勃·马莱
我在想象中犯下罪孽
而将因此万劫不复
晨光熹微的清明
追忆梦境内偷偿禁果的一幕
怀着对于万物了如指掌的矜持
我对自己的皮肤亲昵无比
象征性地焚毁一座城市
焚毁泰坦尼克号的庞大模型
关于马匹在松潘草原上的奔驰
你真的以为对你有非凡的意义
因为无知而弑父的人
谁逼迫你刺瞎了双目
我在意念当中烧杀奸掠
信仰之花像百合从马桶升起
马在奔驰,但与爱情无关
想象中抚摩异性的那一只手
也不是我的
是肉体引领灵魂,升入圣堂吗
一旦进入问心无愧的梦魇
我是夜晚的浪人、王子、强盗和僧侣
梦见一场大火
蔓延在你伸手即可触犯的边界
蝴蝶也在边界之外
不复为蝶
想象是我们最大的罪愆
平民住在梦的房间成亲生子
高枕无忧的人,开始击鼓而歌
今晚尽是硫磺和掠夺的气息
所有的马匹,从每个梦里嘶鸣
像起义前的暗号传遍大地
一个被颠覆的国家远在灵魂深处
一切所谓罪过,在意念中明灭
我在梦里幽会的情妇
如你想象中一样美丽
王怡/1998/6/1于光华村
歡迎光臨秋天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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