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朝花夕拾系列散文之一(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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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朝花夕拾(一):水搭伴

  (玫瑰水手)

   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有这个称呼。

   “水搭伴”在我们松溉有两个意思。一是指被水淹的尸体。

   那时,川江航线上礁石很多,而往来客船多是木船。事故是经常的。再加上夏天江水常常暴涨,所以江面常常有“水搭伴”飘过。特别是东王庙脚下的下河湾,由于是洄水沱,“水搭伴”飘进来就流不出去,每年总有许多水搭伴在湾里飘着。人们就用一条草绳把“水搭伴”系了,等亲属来认领(这时也还让它在水面飘着,不能捞起来。一离了水,尸体很快就会发涨,腐烂,所以叫“水搭伴”)。 “水搭伴”的另外一个意思便是指川江里的水手,这是从上一个意思演化过来的。

   这个称呼很形象。

   水手的职业是整天在江上的,随时的生命危险,使他们不过是暂时活着的“水搭伴”罢。所以,一般的家庭,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揭不开锅,是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船上当“水搭伴”的。

   “水搭伴”很少有四十岁以上的。一是因为四十岁以上的男子,很难有适应江上风浪的体力;二是因为“水搭伴”这一职业,少有活过四十岁的。咱们松溉有句话,叫做“河中淹死会水人”,靠江水过活的“水搭伴”,往往总是回归江水的。而何大哥以五十岁的“高龄”,却依然在江上讨生活,有滋有味地做着他的“水搭伴”,这就叫人不得不称奇了。“何大哥”当然不是他的本名,甚至他根本不姓何,何不过是河的讹音罢。本名是什么?肯定是有的,但并没有人叫,就被人遗忘了。这小镇上至七十岁的老奶奶,小到三、四岁的细娃,都叫他“何大哥”。这样的称呼,并不是因为辈分,而是大家都觉得这样顺口。

   回想起来,何大哥在岸上的日子并不多,但他在我们细娃中间却是很得人缘的。他有几个绝技,很令我们这帮细娃景仰。一是拿大顶,能用手倒撑着走完一条七、八十米的街!二是会吹笛子,不是那种按住笛子孔,能发两个音儿的,而是能吹出许多曲调的。每次他一吹笛子,连路过的小鸟也要停在屋檐上认真倾听呢。三是会讲故事,天南地北,历史地理,总有讲不完的有趣的事。

   何大哥的住房实在是称不上住房的,只是在一个狭窄的巷道两边垒上几块石头罢。但他找来水泥、灰浆,把墙抹得整整齐齐,屋子里家什不多,也都干干净净。看着倒很有家的味道。

   在船上,水搭伴们的装束就是一根布带,把跨搂紧了,其余身体全暴露在阳光下,晒成了古铜色。有些不讲究的水搭伴,上岸后也还是这样的装束,人们也见怪不怪。但何大哥却习惯穿戴整齐。他有一顶帽子(现在想来有点象美国西部牛仔帽),那时在小镇是很时髦的。每次他戴着这顶帽子在街上走,我们都要争着戴一戴,然后摆出很神的样子。

   何大哥是单身。我们很奇怪,象他这样的人(除了绝技,何大哥实在是长得很英武的,年轻时,一定是很讨女人喜欢的),怎么会没有老婆呢?

   一天,邻居杜二妹很认真地告诉告诉何大哥:“长大了,我一定嫁给你!”——杜二妹才五岁,比我小一岁!那时,何大哥正吹着笛子,我们一大群细娃围着他。他停下来,哈哈大笑。然后抚着杜二妹挂着鼻涕的脸,也认真地说:“好,何大哥等你长大!”

   听父母说,十多年前,何大哥在下河湾救起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在何大哥那里养了一个月伤,看到何大哥的勤劳善良,很属意于他,愿为他浆洗衣服,做饭扫地。街坊们都为何大哥有这样的好运气而高兴(再说,那女子也还清秀)。但何大哥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

  等那女子养好伤后,亲自把她送回了家。后来,这个女子认何大哥做了干哥哥,不时来看望他。再后来,一起来看何大哥的又添了那女子的丈夫和孩子。那孩子和我差不多大,见到何大哥,很欢喜地叫他舅舅。而丈夫是典型的乡下人,很憨厚,没什么话说,总是傻笑。这一家子是我们看到的何大哥的唯一亲人。

   何大哥并不是松溉人,虽然在松溉过了近三十年,但他仍带着浓重的下江口音(学他的口音,也是我们的一项乐趣)。关于他为什么会到松溉来做水搭伴,有很多种说法,但我最愿意相信的是这一个:何大哥是个卖艺的。那年和他一起到松溉来的是他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子,他吹笛,那女子唱四川清音(奇怪,这两个人其实不是来自同一地方的。怎么碰到一起,搭伴卖艺,现在已经不可考了)。他们在松溉唱了两场,并没有获得什么好收益。战乱年代,四处卖艺的人很多,况且,大家都为着自己饱肚皮挣扎着,实在没有闲钱拿来打发的。两人默默地离开松溉,准备搭船去朱扬溪,谁知,船行不远,翻了。那次大约淹死了十多个人,其中就有那女子,但没有见着尸首。

   于是何大哥留在了松溉。后来做了水搭伴。

   何大哥在江上救起过很多人。但不会有和他同行的那个女子了。

   何大哥什么都好,就一样让街坊们担心:喝酒。其实,没有一个水搭伴是不喝酒的。但像何大哥那样的喝法,看着也实在让人心惊:他每次喝酒,都要喝一斤多——六十度的老烧酒呢!居委会魏奶奶劝他:“何大哥,你就少喝点吧。喝多了伤身呢。”何大哥笑笑:“大姐,我就好这一口!”魏奶奶叹口气,没说什么。想想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喝点酒又算什么呢。

   但后来何大哥却不幸因了喝酒而终于成了真正的水搭伴了。

   那天不知是哪个的生日,一群水搭伴凑到一起,在一艘乌蓬船上喝酒。大家猜拳行令,很是闹热。喝得东倒西歪时,何大哥说他到船舷边去解溲。谁知,到了船边,却直接走到江里去了。是夏天,正是涨水季节,尸体一直没找到。

   后来,魏奶奶直叹气:“我该劝住他别喝酒的。”

   何大哥去了很久,小镇还有人念叨他。

   “大前年我的夹壁破一大洞,还是何大哥糊的呢。”

   “我生孩子那年,要不是何大哥黑夜冒大浪为我请来大夫,恐怕早已......”

   这样的一个人,死了,却一直让人记得。

  我的朝花夕拾(二):火工和尚

  (玫瑰水手)

   在我出生的年代,和尚已经很少见了。菩萨都被红卫兵们革了命,和尚当然更是无处容身了。

   松溉原来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寺庙,叫东岳庙。足有八大殿三十六小殿。那时,东岳庙的香火是很旺的。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川江边码头上停满了运送香客的木船。前来上香的香客绵延十数里远。可是,这样的盛况我却无缘得见了。遭了几场大火,革了几年命,那里早已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了。

   东岳庙的和尚是很令人尊崇的。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个大庙。香火一旺,和尚们自然就成了得道高僧;另一方面,庙里每年都要赈济饥民。衣食之恩,最容易换取普通百姓的无上崇敬。就是庙里的火工和尚,走到街上,人们也是争相问好的。东岳庙里光火工和尚就有四、五十号!火工和尚其实并不是和尚,而是庙里的杂工,烧饭、扫地、种菜、卖香火等,因为住在庙里,穿的也是僧布做的衣服,大家肉眼凡胎识不得,就叫他们火工和尚。火工和尚也吃素,但可以娶妻。娶了妻的火工和尚就只能住在庙外面了——大概是怕人间夫妻的幸福生活引诱了清修的高僧们吧。

   刘传德就是这样一位火工和尚。

   刘传德就住在我家隔壁。那时,东岳庙早已被砸得乱七八糟。庙里的火工和尚也都解甲归田。刘传德小有积蓄,在庙里多年,又做不得庄稼,只好在镇上开了个小铺面,卖些油盐酱醋度日。火工和尚一般都是有妻室的(那时,由于火工和尚衣食无忧,还是远近姑娘们眼中的香饽饽呢),但刘传德没有。在庙里多年,他是一个人,出来了,还是一个人。

   刘传德在庙里的工作很清闲,就是每天早晚打扫大雄宝殿。说起来清闲,一天也要仔细地干上两三个时辰。洒水,扫地,洗香炉,给菩萨拭灰尘。其余时间,他就负责大殿外庭院的清洁。那时,香客很多,常带进些果皮纸屑,人家往地上一扔,他就赶快去拾起来。所以,大殿从里到外,整天都是很干净的。

   刘传德差点就做了和尚。

   一天,住持大师晦明在大殿为众僧说佛(说佛无非就是照着佛经念一遍,并不作讲解)。那天讲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无非是佛的一些言行。当讲到“如来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众僧俱凝神聆听,却突听得门外一声轻笑。晦明放下经书,喝问:“谁!”却见一火工和尚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正是刘传德。他闲时常听和尚们念经说法。其它如金刚经、多心经等,唧唧呱呱,甚无趣味,独这楞严经,讲些佛门中事,却把他吸引住了。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住持大师责问,他忐忑不安地站住。

   晦明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和尚,他见刘传德听经文而发笑,便道:“你进来,且说说你为什么发笑。”

   刘传德进去,道:“大师,我听说如来佛三十二相都是美男子,所以发笑。”

   晦明不耻下问:“愿闻其详。”

   刘传德:“我听说佛‘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里却又说如来常幻着美男子。看来佛也似人间,爱慕虚荣,所以发笑。”

   晦明也一笑,道:“相由心生,佛祖是真心性净明体啊。”

   刘传德悟道:“那是我不见身中,独见身外了。谢谢大师。”

   晦明见自己传法,众僧俱昏昏,而一凡夫竟略有所悟,便欲收刘传德入寺。刘传德竟拒绝了。

   刘传德后来跟大家讲这一“事迹”时,眉飞色舞,好不得意,是否添油加醋,以壮行色,也未可知。问他:“你为什么要拒绝当和尚呢?”他愣了愣,只轻描淡写地说:“整天给菩萨们擦灰尘,也不是什么神圣,不过是些泥塑木雕罢,要我对它们顶礼膜拜,还真难勉强自己呢。”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背后有一个真实的答案。

   一年,庙里的和尚去给这镇上一大户人家做道场,他跟去打杂,却和这家的小姐两相有了情意(忘了告诉大家,刘传德是个极漂亮的人物,口音也亮,唱两句清音来是十分动人的)。晦明要刘传德入寺做和尚的时候,他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呢!但这样的春秋大梦当然不能如意。那家小姐要死要活,却最终还是嫁到别处。刘传德也还是在庙里安静地做他的火工和尚。一切都好象没有变样,日子还是按原来的轨道慢悠悠地转悠着。

   我第一眼看到刘传德的时候,他已经是我家隔壁这间杂货铺的老板了。这是个可爱的老头。他的店铺外面有一个石质的高高的柜台。我们总喜欢在那里爬上爬下,他并不恼,只是笑嘻嘻地看我们游戏。后来,他还把货架搬进了屋,把柜台完全地让给了我们。

   大概是1980年,松溉镇组织了自己的川剧团,刘传德在里面客串老生,站上台,有板有眼,还真是那个味儿!快满七十的时候,刘传德才娶了个老伴。老两口都慈眉善目,活菩萨似的。

   这两位活菩萨,也都离开我们十多年了。

  我的朝花夕拾(三):鬼工

  (玫瑰水手)

   鬼工这个词,光看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在七十二行里,有谁能找出一种职业叫鬼工的呢!可是,我们松溉就有个做鬼工的,叫叶老大。

   叶老大这个称呼,叫得很没有道理,既称老大,必有老二,甚至老三、老四、老五……可叶老大既无父母,更没有兄弟姐妹。他是个独夫。

   旧时的松溉,算命看风水,偷拿扒抢,都算一行职业。鬼工却不是什么正经行当。同样是做死人生意,鬼工这一行,既不比卖寿材花圈过桥灯的生意人受人敬重,也不比帮人抬棺材做孝子哭丧的帮闲来得光明。在松溉,鬼工是个顶让人瞧不起的职业——鬼工是专门处理无主尸体的。

   叶老大的工作很清闲。

   一是捞“水搭伴”。

   松溉靠川江,镇东头有座东岳庙,庙门下正是川江的一个大回水沱。“水搭伴”(松溉人对水淹死尸的称呼)顺江流下来,多半在这个回水沱回旋。“水搭伴”到了这个地界,不能不管。可谁也不愿管——谁愿触这个霉头呢!这就用得着叶老大了。

   叶老大的水性极好。人说他在水底能呆半天。这是夸张,极言其能,但也足见叶老大的水上功夫!东岳庙回水沱逆流、滩险,别人不敢在这儿下水,叶老大去。一有“水搭伴”冲下来,叶老大就脱得精光(不能穿裤子,怕被水底的礁石挂住了),扑通下去,一会儿就把它拖上来。“水搭伴”的衣服一般都大体完整,叶老大就先掏掏它的衣袋,看有什么没有(“水搭伴”身上的东西,原则上鬼工是可以任意取用的)。有时能掏到几块光洋(这种情况绝少),有时只能掏到几片烟叶。要是死尸什么也没有,那叶老大不是白费力气了?哪能呢!镇上的商户组织了一个慈善会,各凑几吊钱,死人失天火,备几块薄板,几串铜钱救急;平时预备几样常用的中药,供看不起郎中的路人和丘二取用;逢节遇灾,立一大木桶施粥;还有就是管这“水搭伴”。叶老大把“水搭伴”拖到岸边,用一根草绳把“水搭伴”的脚栓了(他这跟草绳不知栓了多少“水搭伴”),挂在礁石上,让“水搭伴”漂在水里“保鲜”。然后叶老大就找来慈善会的人,先验明正身,确系淹死鬼,慈善会就出五百钱,算叶老大的劳务费。“水搭伴”还放水里,等亲属认领。三天后无亲属认领,叶老大还管埋。

   二是埋“路倒”。

   外地的叫花子或旅人,到了这地界,因病或饿,死在路上,叫“路倒”。倒在谁的地盘就由挨得最近的店家负责。先报官登记,然后出钱掩埋。镇北有一块荒山,是官地,专埋这种“无主尸体”。店家报完官,又找上了叶老大,让他扛去埋了。几块薄板钱,挖坑的人工,酒饭钱……总可以有三四块光洋。叶老大把死尸扛了,用破席子一卷,甚至不用破席子(哪有那么多破席子呢!),就用几根高粱杆包了,扎紧,扛到官地,随便掘一个坑,扔里面,胡乱填上土,完事。

   不过,为了无愧鬼神,叶老大照例还点两柱香,烧几张纸钱,磕几个头。另外,还要在坟头留个记号——以防死者亲属来认领。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路倒”有谁来认领呢?所以,叶老大连这道手续也免了。

   叶老大有了钱,有两个用度:一是喝酒,二是赌钱。

   喝酒,叶老大一顿能喝一斤白干(六十度的老烧酒),而且不就下酒菜。赌钱,有输有赢。几个闲汉在青石板上划几个格子,捡几块石头,“喊三”。叶老大的手法实在不高明,总是输的多赢的少。不论输赢,叶老大都春风得意。

   有死人的时候,叶老大总是醉着呢。可也不能一年到头老死人呀!没有死人的时候,叶老大靠什么活呢?

   松溉是个百日场,商铺很多,但没有人请叶老大做事——都嫌他身上有股死人味道。叶老大闲时就在镇上转悠,吃饭时去饭馆门前一站,店家就吓得赶忙给他端出一碗剩饭,催他快走。于是,大家就都觉得叶老大很令人生厌,合计要把他赶出镇去,但终于没有——也许是那个年头死人太多吧。

   解放后,镇里搞合作社,叶老大转行做了屠工。那时,物资是极其匮乏的,作为屠工的叶老大竟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尊敬。受人尊敬的叶老大还是好喝酒,赌钱,但没有人觉得他身上有股难闻的死人味道了。

  我的朝花夕拾(四):校歌

  (玫瑰水手)

   过去的许多东西,都被人忘记了。

   比如这首校歌:

   碧汇三河映校旗,

   莘莘学子正是少年时,

   全川中校倡第一,

   莘莘学子!莘莘学子!

   业精于勤莫荒嬉,

   名誉善扶持,

   少年!少年!

   逝去光阴一去不复还,

   莘莘学子,庆今天,

   去做中流砥柱,

   务使我永川中学校徽常新鲜!

   记得这首歌的只有一个人:校工老周。

   老周真是老了,背佝偻着,脸上皱纹很多,很深,目光很凝滞的样子,老是看着一个地方。他不爱说话(有不爱说话的老头儿!),整天不是操一把很大的扫把扫过道,就是端把椅子坐在门口,抽叶子烟,看学生们在宿舍前打乒乓。

   打乒乓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周还是老周。

   老周解放前就在永中当校工了。永中建校,占了他家的地。老周当校工,是天经地义。学生们觉得老周好象生下来就是校工,想不出他干别的事会是什么样子。

   老周早该退休了,可是他不退休。退了休干什么呢?老周一辈子没结婚。这样的人,年轻时应该有点风流韵事,可他根本没有。真气人!

   老周的活不多。打扫过道院子。搞传达。外面有什么人来找学生,他就站在传达室门口对宿舍楼上喊:“卢有银,有人找——”他的声音很洪亮,和他瘦小的身子比起来,很使人惊诧。老周有一本点名册,可他从来不用。一说谁,他就知到班级、寝室、长相、习惯。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好的记性——那时,全校有八百多名学生呢!另外,老周还管炉子。传达室外面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窗台上几个砂罐。有学生病了,不开西药,开中药(那时,大家还迷信中药,认为西药治标,中药治本,况且中药便宜),就拿到这炉子上来煨。药煨好了,老周把砂罐端到窗台上,在炉子上顺便烧一壶水。有些学生没打到开水,下了晚自习,就到老周这里来灌。久而久之,到老周这里来灌开水的,似乎比到锅炉房的还多。老周烧炉子是义务的,并没有谁要他这么做。

   老周不爱说话,一说话久、就提解放前。说解放前没这么多学生。学生几乎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有穷人家的孩子,穿补丁的衣服,一件衣服夏天穿了冬天穿——不象现在的孩子,衣服旧了,就扔了。解放前,那时老周该是很年轻的。老周年轻过吗?难说。他应该生下来就这么老了。

   老周完全没什么特别的。穿着,神态,举止,都是一个老人。

   这样一个人,很不好写。

   哦,对了,老周老爱哼一首歌——就是前面所说的那首校歌。歌词很文,不好理解,调子又很难哼,可老周却把它唱得很熟悉(老周不识字)。

   为什么老周总爱唱这样一首大家都不记得的校歌呢?有时我想。

   离开学校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老周竟然是这首歌的作者之一!

   学校清理旧档案。一个老师在一本很旧的毛边本子里,看到关于校歌的记述:

   “‘新鲜’一词,曾作‘光辉’、‘鲜艳’……争议不定。后校工老周(那会儿大家就叫他老周了!)在旁打扫办公室,脱口而出‘新鲜’。

  举座拍案叫绝!”

  我的朝花夕拾(五):春妮子

  (玫瑰水手)

   故乡小镇松溉,镶在川江边的一个山垭口里。石板街行至江边陡然一跌,石阶一级一级地矮下去,是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整日里栓着几只破旧的木船,只一艘短途载客的机帆船来来往往。

   我们家就在码头上,是座小木楼。一半骑在坎上,一半却探出来,由几根木柱撑着。夏天,江水常常涨到木楼下。我每天就靠在木楼窗前往江上望。水鸟,白帆,纤夫,上下客船的鼎沸人声。这天,就看到码头上多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木船——它是带乌蓬的!乌蓬船旁还依着一只小小的渔船,怕连一个人也载不动呢。

   我就注意起这条乌蓬船来。

   早上,小渔船由一个中年汉子撑了,往下游河湾里荡去,撒下钓钩。乌蓬船尾一个小灶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一个瘦小的女孩拖着大辫子,猫着腰在那里弄早饭。淘米水在船舷边“哗哗哗”地激起小水花。她一会儿弯进蓬里,一会儿又出来,大辫子在脑后悠悠地起伏。有时,湿柴冒出的浓烟熏得她大声咳嗽。等中年汉子撒完钩回来,靠好渔船,早饭也做好了。中年汉子就端了一个大海碗蹲在船头呼呼地吃。女孩却进到了舱里。吃过饭,中年汉子照例又上街卖前一天收获的鱼儿。并不多,只几斤吧,但可以换回一天的伙食了。汉子回来时,照例还拎一包中药。船上什么人病了?我没见着。中午,黄昏,这父女俩就上渔船,到河湾收钩。回来,船尾又升起了炊烟。

   这天,舅舅从乡下来了。奶奶说,买条鱼吧。我抢着说:“我去!码头上有条小渔船呢,那里有鲜鱼卖的。”

   我揣了钱,跳下台阶,向乌蓬船跑去。到了。那女孩在船尾熬着药,我踌躇地站住了,在河滩上探望。蓬子里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腆着肚子,额上包着一张很大的蓝格帕子。这是她母亲吧?怀着孩子,可是又病了。

   那女孩终于注意了我,放下手中的蒲扇,说:“小孩,干什么呢?”小孩!你大我多少呢!我心里说,可是还是告诉她:“买条鱼。”谁知她挥挥手,说:“没有了!”我颓丧地转身要走,蓬子里的母亲却说:“春妮子,后舱那条卖给他吧。”原来她叫春妮子!我站住了,听到春妮子说:“妈,这条是留给你补身子的呢。”母女俩在那里嘀嘀咕咕一阵,春妮子从船尾走过来,气冲冲地说:“卖给你!”

   她瞪着我,脸涨得通红,穿一件蓝布碎花小褂。额前一绺刘海。耳垂下的颈项上点着一颗小小的黑痣。我无端地觉得这颗黑痣分外地美丽。

   中午,奶奶做了一碗豆瓣鱼,香喷喷地端上桌。可是我连碰都不碰。奶奶觉得奇怪,要摸我的额头:“病了?”我躲开了。想起春妮子涨红的脸,想起船舱里那位母亲,她中午没有鱼吃了。奶奶真是的,为什么要买鱼吃呢!

   我又来到窗前。

   乌蓬船又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那一家子还是那么平静地生活着,并没有因为一条鱼的被卖掉而有所改变。

   有时,父亲上街了,春妮子就在船尾洗着衣裳。一边洗,一边在“哗哗”的水声中锐声唱起歌来。那歌声象小船一样起伏着,宛若水面闪闪的银光,荡满码头。有时,她拎着一个长颈玻璃瓶到街上来买酱油,塑料凉鞋(在船上她总是光着脚的)在石板街上踏出清脆的乐音。我就站在街沿上看她。有一次,我见她在吴二伯的杂货摊前站了很久,拿起一根鲜亮的红绸绳,翻来覆去地看着,却终于轻轻地放下了。这红绸绳扎在她的大辫子上,一定很漂亮的。可惜,后来却被前街的杜二姐买走了。

   我想,我有钱了,一定给春妮子买根比这好看十倍的红绸绳。

   我这样憧憬着。

   可是,有一天,乌蓬船不见了。原来泊船的地方飘着几片烂黄的菜叶。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听说他们是叫“革委会”的人赶走了。说是不能卖鱼呢。怪不得前几天见几个“红袖笼”上了他们的船。

   ......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我再也没见着他们。只是在忙忙碌碌的空隙,还会想起那条乌蓬船,想起那个叫春妮子的女孩。

   故乡我倒是回过一次,修了很多楼房,码头也大变样了,新添了两艘大客轮。那么,春妮子怕是早已不以打渔为生,而住上了楼房了吧。

  我的朝花夕拾(六):魔芋

  (玫瑰水手)

   小巷里,一挑很古旧的木桶。

   桶面凹进去凸出来,便成了许多奇特的图案。原本是黑漆衬底,金粉涂饰,但终于便班驳,东一条西一块,露出木质,却并不显木质本色,苍黄苍黄的,织成一张老人的脸。桶的脸古旧,古旧映在老汉的脸上,老汉的脸也便古旧。老汉的脸也是凹进去凸出来,把大半生酸甜苦辣全摺进皱纹里。扁担一头的铜牌“当当”两下,就有底气很足的吆喝声响起:

   “魔——芋——热的哟,晌午菜哟!”

   街边窗口便“吱呀”荡开,探出一个头:“魔芋!”

   于是木桶便很矜持地在石板路上立定,静静地等候。那头便飞快地缩回去。一会儿,一身蓝布或蓝布上洒着碎花的身影就从门口轻轻地踅出来。那手里拿着一个碗,碗上,也有些蓝蓝的碎花,

   “两斤——”

   揭开桶盖,一团热乎乎的白气冲上来,把人影冲得晃荡,鼻子眉毛并住一处,但很快就散了,显出下面那璞玉来。一只手在桶里一晃,便飘起柔和的一团,秦俑般的土色里透着棕色,半透明的,合着暗红的星星点点。再一抖,便滑进了秤盘,在晌午热烘烘的太阳底下熠熠发光。却终于被细细地分割,倒入那人的碗中。拌上酸咸麻辣姜葱蒜,一股香味便立即在石板街上暖融融的空气中飘溢开来。街边窗口便又探出几个头。老汉的生意就热闹起来了。

   买了魔芋的人,或者喜滋滋地端回家,摆在桌上,神气地对家人说:“魔芋!”或者就在街边站定,舞着筷子让魔芋和着一份无比的愉悦滑入口中。吃完,抹抹嘴,咂出些有滋有味的“啧啧”声,也飘散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于是,木桶便稳重然而得意地升起。“当当”两下,底气很足的吆喝声便又响起:

   “魔——芋——热的哟,晌午菜哟!”

   吆喝声在小巷里向天空扩散,扩散成一支绵长的歌子。

   小镇人便好象对那阳光、那空气、那被踩得光滑了的石街一样,对这吆喝也熟视无睹了。然而,终于有一天突然没有听到老汉的吆喝,大家便忽觉不安,如同遗失了什么物件。才知道,便如同那阳光、那空气、那石街一样,这吆喝声也是缺不得的。

   但这只是唯一的一次例外。

   省里有人下来采风,发现了魔芋老汉的古木桶,要收购为文物。钱无疑是老汉生平未见过的多。但第二天木桶便又出现在小巷,随着“当当”两声,照常响起老汉有滋有味、热腾腾的吆喝声:

   “魔——芋——热的哟,晌午菜哟!”

  我的朝花夕拾(七):家乡的野菜

  (玫瑰水手)

   春天,蔬菜的种子才下地,挣出几片怯怯的下芽。这时,野菜却遍山遍野地长起来了。

   “三月三,茼蒿下米汤。”茼蒿最先出来。茼蒿有一股很烈的中药味,街邻据此称可治昏病。祖母常采来炒着吃,我却不大喜欢。周作人引用顾禄的《清嘉录》云:“因谚有三月三的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这是吴地的习俗,我们松溉却用茼蒿。摘几片茎叶,放在灶头碗柜,能拒虫蚁,特别是偷油婆(蟑螂)。

   茼蒿不多,生存期也短,二十来天就过去了,常有乡下小孩子用篮子盛了来叫卖。不论斤两,一束一束地栓了,几分钱一束。“茼——蒿——菜哎——”尖嗓子,声调极高,脆,长声悠悠。最后一个“哎”字拔上去,颤一颤,滑下来,极有音韵。我不爱吃茼蒿菜,却爱听这叫卖声。现在这种菜很少见了,长在地里,多半被人锄去;长在野地,谁也懒得去采。今年春天见学校门口有人卖茼蒿,洗净了散放在篮子里,几乎无人问津。许多人不认识这是什么菜,卖菜的青年解释说:“茼蒿菜,治昏病呢。”想来,他小时侯也沿街叫卖过茼蒿吧?

   湿踏菌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似乎并不属于菌类的一种,而属苔藓类了。春天雨水多,潮湿,湿踏菌是水气的产物,在背阴的地方贴青石长了,象苔藓,却呈半透明。湿踏菌本身没什么味道,但极润极柔,入口即化。采来,洗净,在开水里滤一滤(不能过久,久了,就会化成水),拌上酱醋辣椒,不能下饭,也不能填饱肚子,但可以吃着玩儿。

   这是小孩子的宠物,大人极少属意于此。但因为废佐料,轻易不得食。街坊上倒有一个大人爱吃,陈三伯。他是大地主的后人,本来在外地教大学,文革时被发配回乡。他一边吃湿踏菌,一边捧着《毛选》细看。看到兴致处,猛夹几箸;愤怒时,弃箸叹息。这在我们看来,非常有趣。这样一个认真学习《毛选》的人,怎么可能是“现行反革命”呢?陈三伯后来又回去教书了。不知他现在还吃不吃湿踏菌。他要是吃湿踏菌,一定会想起那段生活的。

   窄耳根又叫猪鼻孔,可是形状既不象耳朵,也不象鼻孔。每年开春耙田,田边地角极多。我原以为这是故乡的特产,后来到过很多地方,才知道到处都有,但我仍愿意相信它是家乡的野菜。摘耳根应该凉拌了吃,有股闷鼻子的怪味,很多人吃不惯;但也可以晒干了泡茶喝,据说可以消食,饭后饮之最宜。我们那时是常常在田边采来,就便在水田里胡乱洗了,入口生吃,味略酸,生津,可以当得零食了。

   有儿歌云:“摘、摘、摘窄耳根,一摘摘到大河礅,捡到一根花头巾。花头巾,想我还,要请姑娘坐花船(即花轿)。”我们那时常唱,却不大理会歌中的意思。

   春天将尽,天气热起来。满天星在路旁地边“滋滋滋”地冒出来,一夜之间就铺满空地,浓密的小圆绿叶儿,不留一点空隙,一大片一大片,看着让人心里凉丝丝的。满天星是开花的,开小白花,但极少,只有米粒儿大,藏在叶子底下,不易发现。祖母说,天上的流星掉下来,就变成满天星的一粒小花(所以叫满天星),这找着了,就会娶个漂亮勤快的媳妇。于是,我常到地头去找,一找找老半天,有时找着一粒,就满心欢喜地交给祖母看。祖母郑重其事地收起来。谁知,到了夏天,她却用这些小花泡茶给我喝,说是清热降火呢。我也并不计较,来年还去找。

   满天星茎叶太娇嫩,经不得炒、炖,不能单独作菜,只能用来炒鸡蛋、包饺子,添一味清香,并不作裹腹之用。

  我的朝花夕拾(八):采蕨菜

  (玫瑰水手)

   小时候,我寄住在外婆家,外婆家靠着一座大山,叫黄瓜山。有山就能长蕨菜,每年三、四月,遍坡都是。

   外婆那儿,古风里有一种习俗:采蕨定亲。所以本地人也把“采蕨”叫做“采亲”。每年蕨菜长满山坡的时候,满娘(姑娘)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扎着鲜艳的红头绳,挽了精致的竹篮,上山采亲。采着采着,就会采到缠有红布带的蕨菜,红布带是大仔(小伙子)栓上的。这时,那大仔往往就在近旁,吼歌子呢,吹笛呢,喊山呢。满娘乐意,就红了脸把红布带蕨菜采在篮子里,红头绳扯下来往地上一扔,扭身就走。大仔就乐颠颠地把红头绳揣进怀里,对着满娘的后影儿高声唱:

   红布带,红头绳,满娘羞得不见人。今天躲,明天哥,后晌咱俩一个窝......

   刈麦的时候,大仔就帮女家刈麦。麦刈完了,如果女家中意,插秧时还留下,就算是这家的女婿,可以迎娶新娘子了。成亲那天,红布带蕨菜高高悬在门楣,远远近近的人就都来喝喜酒。

   可惜,这种习俗到了我外婆这一代,早已不盛行了。只有关于这事的歌谣留下来,供村里的细仔(小孩)撅着光屁股在尘土里尖声尖气地唱:

   蕨菜蕨菜象根筷,两根合起好拈菜;蕨菜蕨菜系根绸,满娘嫁在东湾头......

   后来,读了书,识了字,偶尔翻开《诗经》,见到采蕨的句子: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见,我心则说!

   想来,这借采蕨会情郎的诗句,就是描述这种习俗的吧!

   蕨菜本来是很平常的野菜,采回来用碱水泡,去其苦涩,然后晾干,可炒,可炖,可煎麦粑,也可用盐腌制起来,装进坛子,能吃到第二年。因为多,贱,日子艰难的时候,蕨菜大多与其它杂粮作山民度饥荒用。后来日子红火了,蕨菜却再也离不得,家家厨下仍装了几大坛子。

   像其他地方的针线活一样,这里的满娘的本事全在蕨菜里头。同样的蕨菜,不同的做法,加不同的佐料,能干的满娘能制出二三十种花样来,使一家人整年吃蕨菜都不会厌口。

   虽然平常,但蕨菜却是农家走亲串户必备之物:麻糖、糍粑、蕨菜、双黄鸭蛋。四色礼品,缺一不可。既朴素,又体面。

   后来,蕨菜又进了城,一束一束的用细绳栓了,摆在店里显眼的地方。店门外还要挂一块大招牌,白底黑字:蕨菜。

   近年,家乡又办起了蕨菜加工厂,加工成盐蕨菜、酸蕨菜、酱蕨菜、蕨菜辣丝、蕨菜豆豉......蕨菜竟伴随家乡人民走向了全国,走向了港澳东南亚,被称着山珍。

   虽然是山珍,因为并没有人特意去种,所以还是野菜。

  我的朝花夕拾(九):菜豆花

  (玫瑰水手)

   现在的孩子,还有谁会唱这首童谣呢——

   “推磨儿,拉磨儿,磨豆花儿,请大娘,大娘不吃菜豆花,打烂沙锅‘嘣、嘣、嘣’!”

   在我小的时候,菜豆花可是稀罕的物什呢。记得在那时,家里来人来客,爸妈经过艰难的合计,总是说:“磨菜豆花吧。”我们姐弟几个就很勇武地争着去推磨。

   菜豆花是很经济的。豆子磨成浆,入锅煮,同胆巴点了,沉淀,滗去清水。然后和了蔬菜和少量的肉末,加上佐料红烧,味道鲜美得很。在那时的我看来,便是天下第一菜了。菜豆花既节约开支,又顾全了主人的脸面,所以那会儿待客,它总是主菜。

   我们家是不常吃菜豆花的。一家九口人,老老小小。爸妈在镇修缮社做工,每月拢共七十多块钱。大姐可以挣工资了,但弟妹都还年幼,只好留在家里做家务。我们总盼着能吃上一顿菜豆花,年节是一定的,心急也不能早到,便盼来客。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到门边去看,看门框上吊下蛛网没有:“想不忙,早起床;蜘蛛门前吊,晚上有客到。”

   有时,果真就有客到了。我们家几经搬迁,亲戚渐渐疏远,常来的是舅舅。舅舅的衣着,即使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也显破旧。但他总是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新鲜的山货,教我一些有趣的东西。有一次,他教了我这首童谣。我问他:“为啥‘大娘’不吃菜豆花呢?”舅舅笑了:“这是反话呀。说她抢得凶,把沙锅碰翻了。”真的呢,这么美味的菜肴,不抢翻沙锅才怪!

   说来不相信,菜豆花还能治病!那时,我拉肚子,痛得厉害,一天拉五次,人都脱形了。找医生看。打针,吃药,全没用。什么也不能进口,却想吃菜豆花。父亲说:“拉肚子呢,咋吃得?”母亲却心疼了:“看孩子怪可怜,煮一顿吧。”终于破例煮了一顿菜豆花。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小小的肚子撑得滚圆。第二天,病竟不治而愈!跑去告诉医生,医生不信。我记得那是个老人。他抚着自己的秃顶,连连摇头:“怪事,怪事。”

   就这样,菜豆花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后来,日子好过起来,不经意中,菜豆花慢慢地从饭桌上消失。要推磨,要煮,要用胆巴点,还要加蔬菜红烧,谁也懒得去费这一番工夫了。再后来,我们搬离了小镇,住进了城里。菜豆花连同那个磨豆子的笨拙的石磨,永远只是记忆了。只是偶尔举箸,还会想起那首童谣,若有所失。

   这年春节,搭车从某县城过,看到路边一副大招牌,右下角一行小字:“菜豆花。”那么小的字,又在毫不起眼的位置,我却一眼就看到了。赶紧下车,要了一碗。菜里加了火腿,腊肉,香菇,黄花,油汪汪地诱人。夹了一口,味道竟大不如前。几箸下来,终于败了兴,怅然而去。

   已非斯时斯地,没有了当初吃菜豆花的心境,就算是原来的味道,也不再是原来的菜豆花了吧?又怎能品尝出其中的美味呢?

  我的朝花夕拾(十):锅锅宴

  (玫瑰水手)

   我现在对于小时候冬天的记忆,仿佛就只有“锅锅宴”了。

   那时,冬天常常下雪的,家里总生了一个用破瓷盆糊的小火炉。炭,是炉渣堆里捡来的。傍晚,一家人围了火炉,通红的炉火映了各人的脸,都暖暖的。炉火上炖一只乌黑的缺耳朵的小铝锅,翻滚的水,一小撮盐,几滴油,少许干辣子——这就是锅锅宴了。

   说是“宴”,实际寒碜得很。那时并没有什么吃的,就萝卜还贱,零卖两分钱一斤,整挑买只算一分五。我们家总是成挑买的。大部分切了,挂在屋檐下,制成风萝卜干,使得一年四季都有菜吃。小部分堆在屋角,供冬天的食用了。傍黑,洗净,一片一片切了,莹白地在烧箕里盛着,上面滚着些火的红光,在人的心里映出些暖暖的渴望。待到身子烤暖和了,水也便烧开了。把那一块块白玉投进去,不一会儿香气就钻了出来,满屋子的空气也都有了生气,活起来。若是爸爸先前还讲着故事,这会儿也停了下来。大家都静静地聆听铝锅里“啪啪啪”的歌子,心里有种痒酥酥的快活。

   有时,能有一小撮葱花,最好的时候,汤里甚至能有几根肉摊上卖剩的骨头,洒上些姜末,那香味就愈飘得悠远。仿佛整个冬天都在这股暖融融的香味里愉悦的呼吸。

   煮熟了,揭开盖子,一股白气冲上来,对面的人影便如在水面一般晃荡,仿佛醉汉立不住脚。白气散开,是一片一片的白玉,在清幽幽的汤里半沉半浮着。大家看着,就都举箸。

   这时,我记得,有一次爸爸还吟了几句:

   “清水浮白荷,

   玉泉涌珍珠。

   而今夹一块,

   三月不食肉。”

   边吟,还边摇筷子晃脑袋。

   其时,正是“文革”后期,爸爸“走资派”的帽子还戴着(他戏称节约了买帽子的钱),上班之余,居委会安排他扫大街。妈妈从火柴厂要了些材料回家,让我们几姐弟糊火柴盒,以补贴家用。糊一百个火柴盒,才两角钱。爸爸小诗的最后一句,倒是实情。

   可是,每晚围着炉火,这一切就都抛在了脑后。

   我人小,够不着,面前放一只碗,都给我夹。爸爸每夹一块,就说:“来,吃块鸡腿。”“给你个燕窝。”一会儿就堆了一大碗,往往倒比父母哥姐吃得多些。有一次,邻居杨二娘疑惑地问三姐:“昨晚你们煮什么吃呢?又是鸡又是鱼的。”我在一旁不禁大笑。

   但这并不是吃着玩儿,而是代替晚餐的。

   我就吃着萝卜长大了。邻居都说我们家的孩子长得水灵,想来就是吃萝卜的缘故罢?

   整个冬天,我们家的炉火都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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