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中篇]《你是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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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表哥

              宋唯唯

    在天空的底下,或许,每一个小姑娘,都会是一个人的表妹。而每一个表哥,都会有一个或亲或疏,或远或近的表妹,当她来到世上时,他已先到。

  修平说,他很小很小,就认识我了,睡在一个花襁褓里,软软的。“这么小------”他竖起两只手掌,量出一尺的距离。微笑着,满眼的促狭。

  “记得,你还放狗咬我!”他在我的记忆最初,是三四岁时,去外婆家。修平是台上的孩子。

  听说来了一个洋气的小客人,满台的孩子都来看我,我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吃甜酒酿。穿着雪白的小连衣裙,胸口褶着鹅黄的花朵。脚上套着贴塑料花的小凉鞋,离地三尺远。八仙桌上高高的叠着为外婆带来的糕点,一条一条的,包着浅红的粉绿的纸封套。房梁上有一个燕子巢,俏丽的燕子飞出去,我的眼睛紧紧地追着,看它穿过檐下孩子们的头顶,掠过禾场,池塘,流利地飞往碧绿的田野。那班孩子你挨我,我挨你,拥堵在屋檐下,光着胳膊和脚丫,黑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其间,有一个小男孩本是拥在人堆里,此时挤出来,走进堂屋里,表情坦然地端来一把小竹椅,坐下。双手搁在双膝上,依然看我。我低着头,手指捏着一柄白瓷调羹,在碗里划来划去的。

  “她怎么不吃啊,酒酿好甜的。”孩子们纷纷地指点着。

  “她外婆给酒酿里打了蛋花。”

  “这么好吃都不吃。不吃就凉了。”

  他们惋惜着,就探头催那个小男孩:“平伢子,你劝客呀。”

  外婆从厨房里出来,双手粘满了糯米粉,她笑眯眯地看我,招呼那个小男孩:“平伢子来啦。”叮嘱了一声道:“你陪客伢儿玩哦,月蓉是个客伢儿。”

  小男孩笃定地坐着,答应了一声。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平伢子,你端碗喂她吃。平伢子........

  一个高个的扎蓝布围裙的妇人,两手划开孩子,走进屋来。她风风火火地唤道,婶娘,婶娘哎!外婆在厢房里应了一声,在烧火呢。

  她的脸膛黑红黑红的,笑眯眯地看看我,接过我手里的调羹,在碗里舀了一勺蛋花,喂到我嘴里,端详着:“好清秀的小姑娘伢儿,生得这样子好,真是城里来的千金小姐。”

  瞅见那个小男孩,又说:“平伢,你就陪客伢玩哦。牛栓在池塘柳树下歇午,晚些你牵它吃草,好么。”

  外婆探出头来,叮嘱我道:“月蓉,这是你的舅妈呢,快叫人。”

  “舅妈。”我小声叫道。心里确定她是小男孩的母亲。

  “好呢,月蓉!担不起哦。一个穷舅妈,莫要叫了。”扎毛蓝布围裙的妇人欢喜地应道,又连连地摇着巴掌,转而叮嘱小男孩:“平伢子,你是表哥呢,陪着月蓉玩哦,莫逗她哭。”小男孩嗯了一声,双手撑着竹椅,一翘一翘的,只顾和外头的孩子们挤眉弄眼。

  吃饭的时候,却找不到平伢子了,他不知跑到哪儿去玩了。我从屋子里走出来,宽阔的禾坪上,边角堆着一个金黄的稻草垛,我走过去,靠着,眼睛张望着找那些孩子,他们正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大草垛前,喧哗着在一根长长的扬起的草绳间跳来跳去。蓦然,从一条巷子里窜出来一条大黄狗,飞奔着,四足刨起地上的灰土,转瞬间越过人家门前,向我飞扑而来。我懵懂地看着它奔驰的四肢,大嘴里咻咻的犬牙,心里认定了,它是来咬我,而我是要被它咬的。便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吓得面色煞白。那条黄毛大狗跑到我脚边,头抵着地,作势地咆哮一声,就四足起跳,往上扑。我本能地抬起双臂,眼睛闭得紧紧的。等着一块鲜血淋漓的肉从胳膊上撕裂开来。

  “嘿------!”檐下有人重重地一跺脚,那条狗一听声音,便不扑了,随之一块瓦片飞了过来,正中狗的鼻子。我睁眼一看,是平伢子,那个小男孩。他双眼瞪着那条黄狗,赤手空拳地走上前,那狗乖乖地看着他,待他抬脚踢来时,撒腿就跑了,一边跑一边摇着尾巴。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依然象方才吓唬那条狗那样,板着脸,转身向那群孩子走去,他们望着他,发出清脆的哄笑。平伢回头看了看我。我依然倚着稻草垛,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揪着草穗子,一言不发。

  那个依在草跺边的小女孩,隔着那么长那么长的时光看回去,依然是令人难过的。已然想不起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的默默无语中,心里流过的是什么呢。只是,她如此的胆怯,微弱,无论在哪儿,一定要找一个可以依靠,可以遮蔽自己的物体,将自己的小身子靠过去。

  至今如此。

  “一个死了半截僵了半截的小怪物,但凡有点活气,都入些眼缘。”父亲总这样,嫌恶地看着我蹲在院子角落里的样子。面色铁青,他手里捧着一个茶杯,从庭院里走过,眼角扫一扫我,按俫着,不上来踢我一脚。

  “要死就索性死利索些。莫非你走了瘟不成?”母亲接住父亲的话头。凌厉地斥道:“回你自己房间里写字!别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游魂!”我的小腿悄悄地颤着,闻言站起身来,贴着墙壁往房间里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院子外的小街上,人声喧喧,车马往来。太阳照着街边的牛肉粉丝摊、油炸臭豆腐摊、水果摊,将苹果和香蕉的气味、油泔水气,食物的面气,腾腾地蒸煮出味道来。卖甘蔗的小姑娘,卖香烟的老头,每一天他们都在那里,快活地聊天,斗嘴。街的一边我家的院子,高高的褚红色的墙,黑漆铁门,院子里生着一颗桂花树,香气和树荫氤氲了半条街。院子向阳处还有父亲栽种的一畦白菊花,那是秋天开花后,晒干了拿来做中药引子的。水泥色的,窄细的二层小楼,底楼屋檐下长年搁着一把竹编长躺椅,上头坐了一个小姑娘,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数学书,或《十万个为什么》。她生着精明紧凑的眉眼,个头丰润,那是父亲的干女儿金碧。她和我住在同一个家里。

  金碧比我大四岁,她来到父亲身边,要比我早上好几年。当她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时,被抱来父亲的诊所里打针。她白白胖胖,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去摸算盘,顺手抓乱了父亲的处方纸。年轻的医生油然地觉得这个女婴的可人疼,他取下塞在耳朵里的听诊器,微笑着,伸出手臂,将那个柔软的襁褓里的小婴儿抱了一下,问她取了名字没有。带孩子来打针的村妇,当即便为自己的长女,认下了义父。义父在故乡的语境里,有着一股感人的托付之义。

  年轻的,正在热恋的医生,还没有结婚,便有了一个养女。他抱着婴儿对女友说:“将来,你要为我生下一个这么可爱的宝贝。该多好!”

  他的女友噘着嘴,否定道:“可是,我不喜欢女孩,我想要一个小男孩。”--------后来,他们结婚了。后来,我出世了。一个小鼹鼠般的小女孩。生来便性情孤僻,智商平庸,渐渐地她长大了,愈发的举止古怪,形容畏缩,实在令他们竭尽全力地想要喜欢,也喜欢不起来。父亲悲凉地意识到,象他的养女儿金碧这么欢活、生来招人疼爱的孩子,在世上,其实是多么的稀罕。

  金碧,是父亲为他的养女儿取下的名字。月蓉,是我的名字。她们从嘴里念出来,在纸上写成字,皆如姊妹花一般相谐。然而,自始至终,彼此间却始终是陌生的。母亲并不喜欢金碧,她以为,若不是我如此的让人生厌,父亲断乎不会如此疼爱金碧,将她从子女繁多的乡下农家接到城里,住进家来。金碧对母亲的恭敬之中,从来都隐着一种有所持恐的冷静。她从来都最依恋父亲。为此,母亲亦更加的怨恨我。她虽不喜欢金碧,亦不喜欢我,很长的时间,她一直想再生一个孩子,做一个欢活结实的小男孩的母亲,然而,始终,未曾称心。母亲是一个白净、高傲、精细的女人,在小城里素有“金手”之称的产科医生。她美丽,不可亲近,娟好的脸上永远微微蹙着眉头。

  医生的家,亦是体面的。铁门面向着街微微敞开,每日都有客人,父母亲的朋友们来家打牌,吃饭,聊天。许多的病人携着厚礼,来拜见父亲。为了求医问药,或是病愈之后,诚恳地前来答谢他。这些以外,还有乡下告帮的穷亲戚,提着一只竹篮,里头蹲着一只母鸡,搭链上背着两只老南瓜,喉间吭哧着,面上讪笑着,躲闪地走进门来,以期求得一些资助。

  平伢子第一回进城来我家,是7岁,要上小学的时节。酷暑,他母亲领着他,一大一小站在庭院里,母亲挎着一只满满的竹篮,黑红的脸笑眯眯的,平伢一手牵着她,一手在衣襟上攥着五指,又松开,指头在柔软的棉布上移来移去的。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布衣衫,袖口,裤管,都比身子要短一截的样子,打着赤脚。父母迎出来,他母亲高声地笑着,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光,顺手将竹篮子交给金碧提到厨房去。她说:“平伢子,喊姑妈,喊姑父。快些!”平伢子抬起头来叫了,声音脆脆的,脸上很郑重的样子。我蹲在月桂树下,惊喜地看着平伢子,我记起来,他是外婆台上的孩子。

  母亲晓得,娘家的远房嫂子,是来告穷的。神色间有着警惕,话语间依然热情地客套着,迎她来客厅里沙发上坐下,金碧执着一把凉水壶,穿梭地筛茶水。母亲问起,乡下的农事,田间的劳作,等等。平伢子的母亲端着茶碗,说:“早上打门口经过,婶娘问平伢子去哪里,我说,进城去,去月蓉家。问她郎,可有东西要捎来?说是等秋凉了,她郎自己要上城来的。”

  母亲的面色温情了些,笑道:“七堂哥,如今,好些了么?”

  听到这话,平伢子母亲停下话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面相苦了起来:“好个什么呢?他这么个人,生就了的!”说着,一手在另一只手掌里叠着巴掌,身子侧向母亲,激愤地诉苦:“你在家时就晓得的呀,妹妹!秉性改不了哇!生了平伢子的那一年,腊月三十夜里赌咒发誓,要跺掉自己一个手指头,洗心革面。说是不赌不赌,还是好赌。谷刚刚从田里割回来,讨债的就上门了。多少年过的都是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的泪涌上来,撩起衣襟去掩饰面上的眼泪:“今年开春时节,输得只剩一个光人回来了。半夜里我听见牛栏里有响动,拿了镰刀就跑出来。生怕他偷了耕牛去卖!”

  “啧啧啧!多亏了嫂子啊。”母亲依然笑笑,淡淡地拦住了话头。

  “你是晓得我的苦。妹妹呀。”她亲热的伸手拉一拉母亲的手,旋即缩回手来,将粗糙的双手揣进怀里。

  “喝茶罢。”母亲将那盏凉茶往嫂嫂的面前推一推,转过眼睛,睃了隔窗写字的金碧一眼。家里平素待客,若是父母的同事、朋友,皆端出细瓷描花的茶具,沏上好的绿茶。若是贸贸然来家的穷苦的病人,乡下的亲戚,母亲便用一套粗瓷茶碗,摆上来斟茶待客。母亲惊叹于金碧不动声色的聪明、世故。

  平伢子的母亲喝罢茶,放下茶碗,转念又舒心地叹口气:“得亏我有平伢子!他是要给我争口气的。”她的目光温柔地投向儿子,平伢子蹲在树下,翻着我的一本图画书,我蹲在他身边,他将书放在一个膝头上,摊开来,我看一页,他看另一页,只是并不讲话。

  母亲亦看了看他,并不觉得有甚么出息处:“真不像他的爹。啊?”

  “象他?象他我只有寻一根牢牢的绳子,挂起算了。”

  “上小学了么?”

  “这个阳历9月,就该报名上学了。快八岁啦。去年就哭着要读书,又拖了一年,在家放牛呢。”

  “哦。”母亲应酬着,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

  吃晚饭时,大圆桌上摆满了盘盏,母亲并不曾如往常来了客人那般,去餐馆叫一二个上台面的大菜来。盘盏间有一只胖乎乎热腾腾的砂锅,是将舅妈带来的那只母鸡炖成鸡丝汤。父亲母亲、金碧和平伢儿母子都围坐在餐桌边。我端了一碗饭,捏着一双筷子,手脚怯怯的,绕过父亲坐的椅子,走到平伢子母亲身边,去夹菜。她一见我,赶紧挪挪身子,伸手来抱我:“月蓉,来来,坐到舅妈腿上来,和平伢子坐一起哦。”

  我坐在她膝上,感觉到对面金碧诧异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她习惯见我端着碗,坐在檐下吃饭的样子。父亲抬起眼皮,阴郁地瞅我一眼,手里端着酒盅,抿了一口,有点用力地搁到桌上。母亲伸出筷子,满满地往我碗里夹了两筷子菜,我便从穷舅母那厚实温热的膝上,出溜了下来,端着碗走出来,依然坐到庭院里的小椅子上。平伢子也端着碗,跟着我出来了,挨着我的竹椅站着,往嘴里扒饭。我去厨房给他端来一只小板凳,放在竹椅旁边,他就坐下了,手捧着碗搁在膝盖上,筷子夹着一块大骨头,专心地啃着上头的肉。啃完一角,又侧向另一角,咂巴有声地,极其爱惜的样子。我挑着几根黄豆芽放进嘴巴里,凑过身来,将碗里的大骨头拨到他的碗里。他的半个小脸都油汪汪的,看着我,又侧过碗,要给我拨回来:“你自己吃。”

  “我不喜欢吃的。”我抱着我的饭碗,藏到一侧。

  “肉骨头都不喜欢吃么?”他诧异地问。

  我点点头。

  他就用筷子夹住那块骨头,又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天色就在我们的眼前悄悄暗了下来,院子里的花和树都象披上了一件灰黑的纱衣。平伢子抬起油汪汪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无限羡慕地问我:“你家天天都吃肉骨头的吗?”

  我轻轻地点点头,心里悄声说了一句:“我爸爸天天还都打我呢。”

  我们不再说话了,端着碗坐在小板凳上,筷子一口一口地往嘴巴里划。夏夜的溽热的晚风,吹来街上青郁郁的树叶的气息,夹着街头夜宵铺子开张的煤火、油烟气。小院子里浮动着桂子香。

  平伢子吃过饭,便由他母亲领着,告辞回家去了。她到底筹措到了儿子的学费。无论如何也要踏着月光,赶回家去。我们站在铁门处,街边起伏的屋脊上,悬了一个圆圆的白月亮,风吹着,遍地的月光。平伢子的母亲依然笑哈哈的,挽着那只空落的竹篮,手里拉着平伢子。父母并肩站在铁门边,皆虚情假意地,一迭声挽留着,过一夜罢,明天起早走。

  平伢子母亲笑着,摆手道:“也不过几十里路,一马平川的,又有月亮,抬抬脚就到了。”

  我在砖壁后探出脸来看平伢子。他依着母亲站着,眼睛也看着我。他母亲说着诸多的感谢的话,说着记挂乡下家里的牲口、粮食,早晨晾在篱笆上的衣衫。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家去,明天早上好下田农事。

  平伢子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伸出手来,在上衣口袋里,摸来摸去。脱开他妈妈,跑到我面前来,从一个衣兜里掏出圆圆的一把,从另一个衣兜里又掏出圆圆的另一把。两只手伸到我面前,说:“我都给你!”摊开的两只小巴掌里,是一把青青的野豌豆和一块圆溜溜的小石头。月光照着,在石头上映出一片莹白的光芒,在夜色里犹如澄澈的明珠。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掬做一个小窝窝,他把手掌里的东西,豪奢地,一下子全部控到我的手心里。

  平伢子和他的母亲,牵着手,一大一小偎依着,沿着银晃晃的月光下的街,走远了。

  青青的野豌豆外皮微咸,是平伢子手心里的汗味儿。咬在嘴里,甜津津的,汁液在嘴巴里流溢,是我吃过的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蚊帐被电风扇吹着,洁白的起伏。金碧在床的一头睡着了,我趴在另一头的枕上,一颗一颗,很爱惜地将那捧豌豆都放进嘴巴里,悄悄地吃到夜半,吃完了。月光透过白的细纱蚊帐,我伸着巴掌,看见手心里青青的,象两片小树叶。

  第二日清晨,父母便都得知了我睡在床上偷吃东西的行径。我垂脸垂手地站在庭院中间,轻轻地发着抖,满心的懊恼和恐惧。金碧在早餐桌上摆筷子,拿洁白的方布将父亲的茶杯擦了又擦。父亲站在水井边洗脸,将漱口水吐到花梗下。母亲经过我身边,低声嫌恶地骂道:“你怎么就这样争不起气来,非要给人家落下口实不可呢?你半夜里唧唧咕咕吃什么呢?象只老鼠似的,家里短了你吃的么,鬼鬼祟祟的东西!”

  父亲洗完脸,端着漱口杯,手里托着一团毛巾,往卫生间走。经过我身边时,冷不丁地,手里的湿毛巾,唰地展开,抽打到我脸上。一阵重重的湿凉的风一卷而过。父亲脚步并不曾慢下来,走进屋去。我的面颊转瞬肿胀起来,眼冒金星,风卷起的气流摇晃着我的身子,旋了又旋,依然尽力地垂首站好。双颊火辣辣地,疼痛的泪珠滚滚地落下,母亲不骂了。她上楼去换上班的白大褂。只有金碧波澜不兴的声音,轻柔地呼唤道:“爸爸,妈妈,吃早餐了。”

  我依然站在庭院里,看见昨日黄昏的暮色里,并排坐在一起的两只小板凳,它们依然无声地挨着。我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汹涌而羞耻。

  小学上到十岁的年纪,便对人世都生出莫大的厌倦来,没有什么是好的,课堂,书本,说教,鞭打,告密,嫉妒,人堆里道貌岸然下的龌龊心思,冰冷、膈膜的亲情,哪儿都是一样。我常常地想到死亡。坟墓区、树林、江水畔、无人的小书店,皆是我爱去的。水上的船舶、天空的大雁、吹过树梢飒飒的风,一切流溢的无羁无绊的事物,皆令我在注视时,便忍不住热泪盈眶。唯一喜欢读的书,是字典。厚厚的书页里的墨香,飞速翻动时扇子般的愉悦,那些典雅的字句,陌生的水泊、地域,皆能抚慰人心。写看图作文时,便写了许多炫目的字眼,成语,惹人生厌,教课的老师言词汹汹地请教我,所用的词,都是什么意思,作何解释。亦不合群,一个受到成年人歧视的孩子,在同龄人中亦被莫名的排挤。父母亲对我深恶痛绝,也早已不是秘密的私家里事了。亲戚们来家,见到檐下坐着的女孩,干黄的两条细辫子垂下来,身子弱到瘦骨嶙峋的地步,仿佛剪一个纸人,促狭地少用了一些白纸,剪出一个畸零的影子来。他们微笑着,客气而轻视地道:“这就是月蓉么?”

  唯一可做的是家事,洗碗,扫地,买东西。每逢来客,母亲便拿着零钱,支派我上街去,称瓜子,干果,糖,买鱼糕、糯米丸子,去餐馆叫酒菜,等等。我接过钱,一出家门,便变得欢喜。我在街上游荡,那样沉溺与流落的表情,象一只小狐狸。

  交到我手上的钱,我总会偷偷地留下一点,藏起来。父亲的外衣,在壁上的衣架上挂着,看着虽如他本人一样地可怕,但不防碍我去偷偷地翻口袋里的钱包。在四户静寂的清晨,或所有人都已经睡下了的深夜,我如小鼹鼠一样的机警,眼睛睁得滴溜溜的圆,耳朵支棱着,捕捉房间里每一点细小的动响,而后,光着脚板,蹑手蹑脚地走向父亲的衣服。他的衣服长长的,黑黑的,散发着烟熏火燎的香烟味道,有一股暴戾之气。我轻轻地翻开衣服里子,掏出钱包。彼时,一个人的咳嗽、翻身、猫从屋瓦上走过的声音,都能吓得我魂飞魄散。等着那些动响消失,我飞快地取出一块钱,两块钱的纸币,依然将钱包原复原放好,蹑手蹑脚地溜回床上。

  我在小说和图画册里看到,从前的传奇故事里,撬开古庙里的一块浮砖,里头是秘密的地道通往不知名处,或是重重的机关后头藏着一个莫大的绝世之秘,地图,宝剑、美人画,等等。我偷来的钱,装在一只中药盒子里,那是从父亲的诊所得来的。是一只小小的方方的铁盒,里头有麝香和苦艾的气息。我喜欢盒子上头的一只梅花鹿,一颗古松。我试图在院子里挖一个地道来埋我的小盒子,但金碧太碍事了,她总是暗中监视我。若是埋在街边一块青石下,命运也将叵测。后来,我辗转地将盒子从楼下运到了楼顶,平台上种着盆栽的中药,我将小盒子塞在阁楼顶的木头间缝里头,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总有一天,待我看起来长大一些了,我会携着这个小盒子,远远的逃跑,逃得我根本就想不起如何回来,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么那么的远。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金碧读书很好,晚饭后一起坐在书桌边写作业,她很慷慨的指导我写数学。父亲躺在藤椅上看书报,穿到他耳朵里的金碧的乖巧和善解人意的声音,令他沉默的面上露着温和的微笑。我混沌地坐在桌子前,唯一牵挂的只是阁楼上的我的小盒子。关于数学的用途,只用作记下我的财宝数目。做作业时,实在是懒得操心,面对题目往往一筹莫展,又害怕父亲来检查时,又得挨打,于是磨蹭地咬着手指甲,望着桌面。金碧在台灯下探过头来,辫梢落在我的书本上,拿铅笔指指点点的,判断我的对错。我亦老老实实地,照她给的答案,抄写在作业本上。有时候,她会故意说错答案,我亦照着记下,第二天上学交昨夜后,照实去讲台上领手板。每日如是,漫长的、混沌的、永不到头的时光,在一个一心以为是异乡的地方。

  我和金碧,双眼从不曾相互对视,多年后,金碧的脸,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不完整的,唯一深然明了的,是她的聪明和心计。她与我之间的较量,多发生在深夜。十岁以前,夜夜都得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若睡眠中一只脚伸过去,不小心地踢到对方的身体,或者挑开了棉被,一定会在片刻后,冷不丁地遭遇还击过来的狠狠一脚。我们用力地撕扯被子,使劲地往自己下巴那里多拖过来一点点,又被对方狠狠地拽了过去。金碧的个头身架,皆象她乡下的父母,匀称结实,出手极其有力。我们的斗殴皆是夜半时分,冷酷,悄无声息的,被踢中了心肺、肚腹这样柔软而至痛的部位,亦能隐忍着眼泪,一声不出地接着厮杀。天亮了,晨间醒来,各自在枕前相对坐起,蓬松着头发,昏昏地谁也觉不出所以然来。背上书包,一前一后地去上学。学校于我,就象金碧的背影一样,理直气壮,冷酷阴毒。我跟在她背后,走着走着,便消失了。逃学、跷课、终日不知流落何方,这些劣迹,皆由校方通过金碧,如实地禀告到家长那里。

  “你是不是又偷了我的钱?”常常会这样,家里人堵在我面前,气急地审问我。“你是不是又偷钱了?我的钱好好地怎么不见了?”我低矮地站着,面无表情,瑟瑟发抖,对即将到来的毒打,有着认命却不得不的恐惧。因为,即便满口否认,亦会遭到劈头盖脸的打骂和怒斥。一回,中午的饭桌上,金碧委屈地投诉父亲,找不到放在文具盒里的零花钱,以致于没有钱买早点,饿着肚子上了半天学。不几日,另一桩投诉,她雪白的新毛衣被我偷偷试穿,弄得油渍麻花,以致于惨不忍睹。父亲当时忙于工作,听罢没时间理会。我没有能力去阻止金碧的揭发,唯有恐惧地等待星期日最后到来。那个周末的清晨,父亲便将我从床上喊到庭院里,跪在硬硬的石板上,他坐在藤椅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审问,有时候是接连的问句,有时则是漫长的冷默,伴随着慢条斯理翻报纸页的声音。清晨的石板上覆着一层茸茸的白色的秋霜,唯有我跪着的地方,寒霜正在我的双膝下溶化。恐惧令我全身的骨头蜷作一团,牙齿不明所以地咬紧舌头。等待毒打来到,令得我脑门上头皮不由地发麻,石板上落下一丝一丝的头发。极度忧虑和害怕,使得这个小女孩,很早很早就不明所以地掉头发。

  父亲翻完了报纸,他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核实最后几个提问,譬如,偷了多少次钱,跷了多少次课。我低着脑袋,眼睛瞥见他的一双油亮油亮的大黑皮鞋,金碧如小棉袄般的贴心,还体现在每晚都会给父亲擦皮鞋。我紧紧地瞥着那双大皮鞋,一股寒热的电流从我的脑门倒灌过脊梁。我缩着身体,紧接着,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在父亲的大皮鞋底下腾空而起,飞过那一畦怒放的秋菊,撞到迎面的院墙上,粗糙的砖石蹭刮着我的脸和脖颈上的皮肤,我沉沉地,一声不吭地跌落下来。父亲继而狂暴地怒吼着“小偷!寡廉鲜耻!”这样振聋发聩的字眼,怒目圆睁,绕过菊花试图来扑打我,趔趄时被母亲扯住,才作罢。门外来了一个求医的病人,暂告断落。多年后想起来,父母亲对我的冷酷种种,其实是因为理想的完美的生活被破坏之后,生出的莫大的怨忿和恨毒。

  然而,父亲于金碧而言,是温和、慈爱的长者。他们常常坐在书房里,聊天,谈心。金碧向父亲述说她的学习,理想,她长大了,要当一个科学家,一名外科医生,一个外交官,总之,是一个优秀的出色的人。她喜欢刨根问底地追问父亲,关于百慕大三角的秘密,关于消失的古希腊文明。连母亲亦是赏识金碧的,金碧是一切父母心中的好女儿,衣着朴素,目光明亮,追求上进,有理想,有道德,形容文雅,思维清晰。

  而我,彼时我只想成为一个隐身人,从这个肉身沉重的世界上,快点消失。

  稍大一些,金碧初具少女的心思,想要一个人住。母亲便安排我住二楼的一间北向的小屋里。通风的房间,需要放置药材和书。然而,独处令我满怀欣喜。平伢子再来我家的时候,我记得便是那年的腊月里。父亲组织了一个同学会,家里要大宴宾客,菜市场送货的运来一筐筐的鲤鱼,鲜肉,佐料。香烟盒、啤酒箱,在院子里高高地堆起。做酒席的圆口铁锅、长柄漏勺、煨汤的木炭小炉,都从储物间里搬出来,我执着砂皮纸一天到晚忙于去铁锈,金碧见势不好,忙乱前便告辞回乡,去她自己家过新年去了。

  母亲捎信回乡下,平伢子的母亲便进城来帮忙了。得知那母子二人要来,我兴奋得裹在棉被里,等待天亮。早早地,梳好辫子,趴在二楼的玻璃窗后,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院子门。平伢子随着他母亲走进来时。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地上。他母亲头围了一块绿色的绒围巾,落满了行路的霜气。我看见的平伢子,已然是一个小小少年了。穿靛青的棉衣,黑黑的秀气的平头,个头挨着他母亲的肩膀,青郁郁的眉眼,面色呈现着肌理匀称的柔黄,可他生得,真是秀美。他的母亲依然挎着一只满当当的竹篮,站在庭院里,和父亲母亲亲热地打着招呼。平伢子抬起眼睛来,向屋檐,阳台,四周张望着。我飞快地从窗前缩回脸去,不要让他看见我!街上炒板栗的香气飘来,对面人家的阳台门上,早早地换过朱红的新门神,楼梯上传来平伢子的脚步声,切实的,静谧的,狂喜的。我坐在床头,膝上搁的一本老老的《红楼梦》,我努力地想要装作读书的样子,却蓦地将脸伏下去,深深地贴在细腻的凉凉的书页之间,听着那个少年走到房门口。一种可靠的,悲怆的温情,包住我。待我再抬起脸,平伢子腼腆地立在房门边,微笑着看我。

  楼下拥满了宾客,母亲一天到晚周旋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刚刚端去一个菜,笑语间便被客人们拉坐到酒桌前。她的脸红红的,眼眸晶亮,精致的羊绒衣裙外套着鲜艳的围裙,是活泼的家庭主妇。厨房里油炙火热,从饭店请来的厨子站在大灶前,挥舞着巨大的锅铲。蒸笼里冒出白色的雾气和香味。平伢子的母亲坐在一面圆木盆前,提着两把刀,咚咚地跺肉。跺鱼茸,跺姜末。她照看着桂树下两只烧水煤火炉,不停地往暖壶里灌开水,被厨子使唤着清洗数不清的杯盘碗盏。她神情艳羡地,时不时抬头看着母亲在客人间穿梭应酬,以一个娘家嫂子的殷切,叮嘱道:“又喝了一杯?你少喝点,叫月蓉爸爸代你喝一些呀。还有几十样的菜式等着你张罗呢。”母亲穿梭着,流光溢彩地笑,象一个快活的少女,亲昵而漫不经心地应道:“我晓得呢,嫂嫂!”

  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孩子。我和平伢子走出门去,走到腊月的大街上。一人手里举着一串金黄的油炸汤圆,咬一口,烫烫的豆沙在嘴巴里抖着,那么的甜。背街一条长长的巷子,我知道那儿有一家小小的书屋,租图画册和小人书给孩子们看。屋檐底下放着两条长长的矮矮的木凳,看一本两分钱,可以就坐在那里,看完一本换一本。平伢子听我说了,就怂恿道:“我们这就去吧!我有一块钱。”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方方的叠成小格子的纸币,小心翼翼地拆开,展示给我看:“我有一块钱!”

  我们坐在矮凳上吃完了汤圆,一个人选了一本图画书,我看《花仙子》,平伢子看《丁丁历险记》。书店的老太太怀里笼着火炉,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们,我看完一本,就递给平伢子,交换着又看一遍。一块钱!多少富有啊,可以安心地坐在木凳上,将壁上的图画书全部看一遍!我们每日起早便去,平伢子的一块钱,在老太太的手里,逐渐地换成了七角、六角、一角二分。我喜欢,冬日的黄昏,从书店临走时,站在平伢子的身旁,眼睛看着他,认真地从衣兜里掏出一迭整洁的纸币的样子。

  我们还远远地走,穿过小城的街,走到江堤边,去看长江。楼宇般的白色客轮从江心里经过,看上去缓缓的,可是一会儿就消失在天际。江边的树林里有许多松柏树,老青的枝头有着一个个圆的干枯的果子。平伢子说,它们有的叫柏壳,有的叫松果。

  水风在江面上吹,那么的冷,冻得人满身寒颤。我们将干枯的松枝堆起来,用火柴点燃了,烤火,取暖。火苗燃起时,江边的日头、天色,一瞬间在我们的身后暗了下来。江水如此的广大、浩荡、缓缓地流淌,我们安全地坐在时光的外沿,谁也找不到我们。火燎烤着树枝,松针噼啪作响,散发着清甜的松香气,火星子飞到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我们快乐地躲闪着,脑瓜撞在一起。我对平伢子,似乎是很多很多话的,呱呱,呱呱地。可是,我只记得火光前,静谧的羞涩的小脸,洋溢着小小少女的早慧。

  平伢子给我讲故事,他自创的《西游记》,沿途都有妖怪,魔王,艰难险阻。孙悟空是他,抡着一个金箍棒畅行天下,想去火山就去火山,想去龙宫就去龙宫,可一路上都在和人讲道理。他有着自他母亲那里得来的好心好意,通情明理。故事里,只见他好声好气地对妖怪商量说:“你让我高抬贵手,让我们师徒过了火焰山,好不好呢?免得打架么。你扇这么大的火,看看,山都要被你烧化啦。”他的西游记里,走啊走,就走丢了唐僧和那两个笨拙的师兄弟,落得孙悟空一人,腾云驾雾,扬长而去。而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眉飞色舞的。又讲着讲着,孙悟空就变成了丁丁历险记里头的丁丁,脚底跟着一条小狗,名叫白雪。登上了一条大船。漂洋过海。“他走了,就这样走了。”故事如是地结尾。

  我总记得,他曾经讲过的故事,他一个人独行的西游记。那干灰的冬日,云层里淡淡的日头。他清秀的,俊朗的声音,略带着未脱尽的童音底色。而天下所有的小狗,都是应该叫做白雪的。

  总是很晚很晚,在冷风里悄悄地推开虚掩的铁门,溜进家来。其实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厅堂上灯火通明。平伢子的母亲张着两只冻红的手,搬着一撂洗净的杯盘走过院子。看见我们,赶紧悄悄地拉进厨房来。温黄的电灯光当头照下来,厨子已经走了,厨房里漫着荤腥和柴火的余烬气息,大木盆里洗干净了,湿漉漉地露着盆底,搁着一撂一摞洗净的杯盘碗盏。舅母将我们围坐到火炉旁,伸出双臂揽一揽我们,她的棉袄暖烘烘的:“城里头好玩哦?平伢子。”她笑眯眯地问儿子。平伢子就看着我,只是憨笑,我亦抿嘴笑。

  厅堂上才散了酒席,便搬出麻将盒子来,铺上毡毯开始打牌。笑语喧哗,一浪高过一浪,脂粉的香混在香烟的腾腾烟雾里头,从窗户缝里一绺一绺地飘荡到院子里,这样的热闹。厨房里只有我们三个,火势减弱的炉火温热着我们冰凉的手脚。平伢子的母亲在炉上座一口双耳小锅,热一勺子猪油,加上一瓢水,将酒席上吃剩的鱼糕、肉圆、红烧干笋,萝卜片,捡了完整的,放进锅里。炉火炖着,锅底漫着一小片红光,蒸出的香味噗噗地,渐渐地掀起锅盖,热气吹到脸上来。我们欢喜地看着,舅母揭开锅盖,放进一把水淋淋的蒜苗,一把菠菜,递给我们饭碗和筷子,就可开吃了。她拣着锅里的大排骨,夹给平伢子一块,又夹给我一块。“可怜的小伢子。”她温情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全是怜悯。我低头去啃那块骨头,眼泪慢慢地盈满了眼眶。我尽量慢慢地吃,不想离开此时的厨房,平伢子也慢慢地吃,他母亲端着碗,陪着我们,围坐在炉火边。是这样,暖老温贫的情景,不可忘怀。

  父亲召集的同窗会,热闹了四五个日子,是农历小年的日子了,人便各自散去,回家准备过年了。平伢子也和他母亲,从我家告辞回乡下。他的离去,令我蓦然苍老了。我坐在房间里,依然似懂非懂地读《红楼梦》。“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拢中,卿本薄命。”这样的句子撞入我的眼睛里,蓦然浑身一凛,犹如醍醐灌顶,犹如大梦方回。柔肠百转,酸楚到泪落如雨........

  那么多的泪,那么容易就哭了,哪怕仅仅只想到修平的神情。抽屉里塞了五只柏壳,是独自去江边捡回的。

  大年初二,回家过年的金碧,在她自己的父亲母亲护送下,回到了城里。金碧的父母亲看着皆黝黑、壮实。嗓门洪亮。脸孔富于心机。背来了满满的一只口袋,里头装了地里的出产。他们都是父亲老家的朋友,坐下来,彼此无间地话着家常。母亲在厨房里下厨,做饭,破例没有尖声地探出头来,令我赶紧帮她洗菜,或者上街买一瓶辣酱。

  寒暄了半日,金碧的母亲方想起来,拿了一包荸荠:“去,送给你妹妹去,尝尝鲜。”金碧拎着纸包上楼,搁在我房间外的窗台上,不咸不淡地说:“月蓉,这是我妈给你吃的。”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个年,金碧眼里的心机,更加的深重了.

  吃饭时,金碧又遵嘱喊我下楼来。六个人都坐在圆桌边,金碧的父母都亲亲亲热热地给我夹菜:“月蓉就是娇气哟,要是嘴巴象你姐姐这么蛮,才长身体呢。”

  “看月蓉吃饭象猫儿一样,半天叼一口儿。”

  父亲端起酒杯敬金碧的父母,为了敷衍话题,他的目光瞅着我:“就象地洞里头的一只小老鼠,又没热气又遭人厌弃。”他的口气玩笑似的,“不知怎么生下来这么一个小怪物!但凡可及金碧的一些些,都叫人心满意足了。”

  “金碧也就是会读书,成绩好而已。哪里来的什么大能耐?”他们谦虚道。

  “问问她?”父亲的筷子戳着我的鼻头,依然玩笑似的,面上带着自以为克制的微笑。“问问她,一学期结束,学到了什么?又考了几分?从上小学,数学从来没一次及格过!”说着说着,他的语调愤怒起来了。我低头捧着碗,一动不动的,根据谙熟的经验,咆哮和抽打又要来了。“她开家长会我从来不敢去,因为无脸见人。”

  “但金碧的班级要开家长会,我坐在教室里听见的全是表扬!”父亲举了一个决然反向的例子。“去开她的家长会,你不知道老实到底要告什么状。”

  “手脚也不干净。”不知是谁悄悄补了一句,或者根本就是父亲在说。

  “走开些!下去!”母亲蓦然厉声斥责道。我端着饭碗,飞速地离开桌子。寒森森地躲开他们投注的视线,走到庭院的角落里。餐桌上静默了片刻。

  丹桂树下,那一把黯红色的小竹椅,我坐上去,仿佛坐在一块冰上,寒意在身体里一阵一阵地流过。

  “金碧今年要中考了吧,打算报哪所中专学校了么?”母亲在餐桌上首先说话了,含义深刻地问了一句。

  “是啊是啊。托你们的福啊,供她读到初中毕业。”金碧的父母抢着回答

  “我心里其实想读高中。”金碧很害羞地回答,话语稳笃笃的自信:“要是报考中专,凭成绩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考师范好,中专毕业就分配工作,上班拿工资。”

  “金碧能读书,全沾了你亲爹的光,往后拿了工资要孝敬亲爹。”她的父母如是道。

  “哪里,我们不图她回报的。她爸爸觉得金碧聪明。”母亲微笑着应对。

  “想读高中,就报高中吧。”父亲的酒杯清脆地放在饭桌上,象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指挥前程:“报重点中学,市一中。怎么样,有信心考上没有?”

  “当然有。”金碧胸有成竹地回答,语调如一个忠诚的士兵一样,充满了力量。

  “好,我供金碧上高中。”

  “那可使不得呀。她底下还有四个弟弟妹妹。我们供不起呀。”她的父亲端着酒杯,连连摇手。

  “师范毕业当老师,就拿工资了。我们就该松一口气了。”

  “你们真是的!孩子有出息,有志气上大学,为什么要念中专?”父亲不满地道。

  “生辰八字跑在命前头呢。谁要她托生到我们贫家小户来呢?若是象月蓉这么好的命。别说考大学,就是出国留洋,都是命里载着,该受起的。”金碧的母亲道。

  “呵呵。”父亲母亲相对望了一眼,苦笑起来。

  “金碧要是我亲生的,多好啊。我们一辈子什么愁心都没啦。”母亲长长地哀叹了一口气。

  “不是亲生的又怎样呢?刚刚满月的时候就认了她做女儿的。要讲缘份,这才是缘份。”父亲的目光慈祥地爱抚着金碧:“就这么决定了。金碧考市一中。依然住家里。住到上大学,远走高飞的那天为止。”

  “这怎么好呢?这怎么使得呢?我们受不起的呀!这叫我们这辈子怎么报答你呢?”金碧的父亲母亲放下碗筷,一迭声地拍着腿,苦巴巴地皱着黑油油的脸,仿佛父亲逼迫了他们的意愿。

  “不是说了我来供吗?放心罢。吃菜,吃菜。”父亲笑斥着,愉快地点着桌面。

  满堂欢笑声中,母亲端着汤碗走了出来。她迈出饭厅,经过庭院走向厨房,瞥了一眼坐在树底下的我,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不争气的小怪胚!”母亲是极爱面子爱热闹的人,我常常令她汗颜,这亦使她时时迁怒于我。

  “金碧呀,往后过年不要再回我们穷家小户的了。反正到处你都嫌脏。看看你亲爹家,楼上楼下,电视电话。多好的日子啊。往后,过年就在你亲爹家,陪着他们好了。”

  “好呀,金碧就留在我们家,往后靠着大女儿来养老。好不好金碧?”母亲盛了汤,双手捧着,一边跨进门槛,一边笑语嫣然。

  “好!”金碧响亮地答道。满屋子的人都愉快地哄笑起来。

  竹椅是冰凉的,天气是冰凉的,过了一会儿,饭碗也变得冰凉冰凉的了。我手里的筷子依然在碗里头拨来拨去,我坚持地,久久地吃那碗饭,新年的寒风吹扫过庭院,吹下树上的一片落叶。它回旋着,轻轻地飘到我手上,落下来,恰好地盖住那碗冰凉冰凉的饭。世上的黄叶,皆有着一种苍老的温柔。我凝视着它,终于觉得嘴里的艰难苦涩。两滴泪,沉沉地落在叶子上,随之,止不住的热泪奔流。

  我想念平伢子,如果在那个新年的阴霾的黄昏里,风在吹着,我如果逃,只可逃向平伢子。我蜷缩在夜晚的被窝里,仿佛停泊在一个岛屿,打着手电筒,用一只铅笔在纸上写他的名字。我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摆在一起。修平。月蓉。我想为这两个名字,盖一间小小的房子,砌一个温暖的灶台。在门前,栽下一棵桑树。

  一年又一年,夏天又来到了,我依然一个人,去乡下的外婆家。那个禾坪钱有池塘和菜园,木头房梁上筑着燕子巢的老屋,高敞的阴凉的厅堂上穿堂而过绿野上的风,携来了秧苗和新翻过的泥浆气,于我,依然是一个温暖的巢。我这惶惶不得安宁的一条小命,可在此和外婆相依为命。依然是城里来的小女孩,依然穿着洁净的连衣裙,外婆望着我,叹息道:“没有哪一点儿不好啊,生得这样周正,心好,怎么就和你亲生的爷娘,命里没结上一点点善缘呢?”

  外婆说:“你妈妈心里一点都不喜欢金碧的,可是,她又觉着你让她在世人面前活得低声下气的。她做人最好面子呢。”我听着,心里凛冽地一酸。外婆摩挲着我的头发:“月蓉,你莫要怪你的娘哦。她做了一世人,只生了你一个呢。等她年纪大些,她会晓人事的。”

  禾苗在远方的田野上吐着穗子,太阳光荡漾在长河的水波里,风将台上的人家屋檐上的炊烟吹得白了,弯了,散了。黄狗们从门口摇着尾巴跑过,又一拨穿开裆裤的孩子们从门口跑过,他们睁着黑眼睛往堂屋里张望着。整个台上人家里都知道了,太婆婆家里来稀客。我想着,平伢子也应该晓得了。

  天色刚刚夜,明月悬枝头,平伢子的母亲来了。我和外婆坐在门前乘凉,听见她老远而来的嘎嘎嘎地,沿途和台上人的笑语招呼声。她高高地,一身褴褛的布衣,满是泥浆,裤管挽起,赤着双脚,腰间依然挎着一只竹篮,装满了清香的莲蓬。她亲热的唤着我:“月蓉。你来做客啦,月蓉!”

  “舅妈!”我温情地叫她,从竹床上坐起来。

  她坐到竹床上,面容黝黑,疲劳,额上的头发粘着汗水,外婆给她端来一碗凉茶,她像个男人似的,衣襟敞开怀,一口气就喝完。“哎哟,婶娘!使唤了一天的牛。好不辛劳。”

  “水田都耕过了么?”外婆啧啧地,怜惜地。

  “没有呢。看明日还要一整天的工夫呢。”

  “种了几十亩地。你一个人哪里能够呢?”

  “不种这么多地,平伢子如何读得起高中?”

  “摸黑才爬上田埂。吃了么?”外婆问。

  “没有呢,一听说月蓉来了。我这就来了。平伢子帮我牵着水牛,去水塘了。“

  “我去端饭。晚上炖了一整只鸡。月蓉只吃了一口儿。”外婆进屋,将小竹桌搬到禾坪上,碗橱里的瓦钵和粥盆端上桌来。平伢子的母亲点了一盘蚊香,放在桌底。

  “他又浪荡到哪儿去了?三伏天在家囤着,给你烧个伙也是好的。”

  “呵呵。谁说不是呢?” 平伢子母亲神色平淡地,拿一把木瓢舀粥。

  “平伢子这时候该不会自个儿回家去了吧?”

  “他要牵牛回去的。一会儿就来。他晓得月蓉来了。”

  “怕的是伢儿自己又烧伙了。快些,喊他来。”外婆嘱咐道。

  平伢子的母亲添好粥,放下碗,站起身来,冲着一台人家外遥遥的家门口唤道:“平伢子!平伢子!你快些来哟!”那呼唤声悠长悠长,劳乏的,坚韧的,在夏夜里,有着分外的苍凉和温好。我静静地躺回竹床上,拿扇子遮住脸,心蓦然地跳起来。月光晒烫了。

  有一个长长的少年的影子从我的扇面上迤逦而过,他坐到他母亲的身边,母子两个围着矮桌,开始吃饭。蚊香淡淡的烟雾缭绕着。我听见外婆在问平伢子,牛栓好了没有,门锁好了没有。他母亲在陶钵里夹了一块鸡,放进他的碗里,平伢子顺手又夹到母亲的碗里。他母亲吃下了,又从钵里挑了一块肉来,送到平伢子嘴边,平伢子咬了一口,又夹过来放回母亲碗里:“姆妈,这块肉嫩。您吃罢。我只喜欢啃骨头。”

  “后生伢儿就是牙口好。”外婆笑眯眯地摇着扇子。

  月光照着秧苗,白水,萤火虫纷飞。一只手伸了来,一下子揭开扇子------是平伢子。

  我睁开眼睛,看他,月光映进我的眼眸,他眉骨清峻,鼻直唇红,真个长成了少年郎。他看着我问了一句:“你吃饭了么?”

  “月蓉吃过了。和太婆一起吃的。”外婆和他母亲都抢抢地说。

  “不吃了么?”他依然问我。

  “你管自己吃罢。”我轻声说。

  他看着我的脸,一笑,松开那把扇子,滑落到到我颌下,回过身子依然吃饭。我将扇子柄轻轻握住,依然遮在脸上,侧过身去,恍惚间合上双目。风吹乱了月光和树影,婆娑着。

  再醒来时,满窗红日。绿树依然在风中婆娑。外婆告诉我,昨夜里我就躺在竹床上睡着了,是平伢子抱我进屋的。我望着远方的田野,烈烈的太阳当空照着,浅绿、碧绿的禾苗,在热风里招拂,戴斗笠的农人和乌黑的水牛在水田里劳作,平伢子在哪儿呢?

  吃罢早饭,跟着外婆去甘蔗田,经过一段水边的田埂时,我看见了平伢子的母亲,我愕然地看见。她赤着双腿,裤管高高地搂到膝上,一手执着牛鞭,一手扶着犁,驱使着犁耙套着的一头大水牛,正在水田里耕地。外婆一边走过和她招呼,她黝黑的脸在斗笠底下,冲我笑。

  外婆说,平伢子的母亲是四乡里唯一会使唤牛耕地耙田的妇女。因为平伢子的父亲是个浪荡的乡村赤脚医生,从年轻时起,便背着一个医药箱,在乡野的村庄与村庄间流连,游荡,风流韵事从不曾断,他还是个运气不好的赌棍,常赌常输。他替人治病,会些兽医和接骨的医术。也常常与人斗殴相伤,因为在别的妇女的床上被捉奸,因为一身的赌债从未还完过。他很少归家。只有平伢子,和他的母亲,住在破败的老房子里,相依为命。说罢,外婆停下脚步,回身指点着台上的人家,长长的沿河的一排红砖明瓦的房子间,有一座颓败的青砖老屋,远远望去,墙的上部已经塌半陷了,下半截生着青苔,屋顶盖了一些瓦,一些芦席,风还飞起一些稻草。那房子亦掩映在绿树青竹之间,门上贴着金字对联,那,便是平伢子的家了。我目光温柔地望着它,它老迈地矗立在我的目光里,有着一片老黄叶般的温情。

  阳光投在水里,煮沸了长河的水。池塘里浮着一盘一盘青色的荷叶,伸着一支一支丰洁的荷花。我们坐在树荫下,他的膝头摊着一本厚厚的书,拧着眉头聚精会神的看,我坐在小板凳上,折着一筐野茼蒿,轻轻地,剥去青梗的皮,和老了的叶子,折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放在竹箩里。他抬起脸来,突然问道:“你记得吗?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你家,送给你一把青蚕豆.....”

  “记得。”我扬起脸来看他。

  “好吃么?”

  “好甜的。”

  他又低头去看书,彼此不再说话。

  过了好久,我合上他手里的书:“是在哪儿采来的?”

  “路边野地里采的呀。怎么啦?”他看我。

  “还要。”我娇蛮地伸出手,摊到他脸前:“还要!”

   他扬起手来,轻轻打在我掌心里,轻斥一声。我缩回手去,俩人都笑。我替他翻开书,他依然低头看。

  田里的早稻谷成熟了,亦是农忙时节,水田割了油菜籽,便赶紧插晚谷秧。台上的庄户人家,每天四更便起来,生火做饭,顶着漫天的繁星出门去干活,往往插了一畦的秧,天才大亮。白日里,我亦跟着平伢子下田。他站在水田里,袖子、裤子皆高高挽起,手里握着一把秧苗,满面揶揄的笑,眼见着我蹲在田埂上,解开凉鞋的扣子。便一脚踏进了水田。戴着细布宽檐凉帽,身上穿着连衣裙,细腻光滑的泥踩在脚心里,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不会给秧苗分蔸,从他手里分给我一小把,一方水田可起十多行秧苗,我插一行,他插其余所有的,依然比我快。握着一蔸秧苗,一只手在白水里一起一落间,秧苗根植于泥土中。他往后退步时,顺手将我身后的空余地也插满了。待我栽树一般,插下一蔸秧苗时,回头一看,已身陷围城之中了。便直起身来,向他央告。他不理,便反复地央告,立于这般柔嫩的白水青苗间,方生出一个女孩子,应该的,天然的,娇弱。“哎呀,放我出去嘛!好不好?好不好呀。”我嘟起嘴,将禾苗间的水向他凫去。求饶很久,他才伸出手来,将我自围城里头,赦免出来。我搭着他的手背,轻盈地一跃,便又站在他旁边,不一会儿,他又上前去,将我围困于水中央。

  水田里多的是水生物,蚂蟥会吸在人的腿上,细小的水藻浮在脚踝间。每回我惊叫,平伢子便赶紧领着我上岸,坐到池塘边的石头上,用水洗净小腿,看看有否不妥。皆是寻常的农家小儿女,寻常的田间水塘边,寻常的情致。

  每回上了岸,他都说:“你别去了。就坐在树荫下等我罢。”

  “要去的。”

  “我一个人就好了。你只给我添乱。”

  “你一个人插不完那么多秧的。”我发愁道。

  “脸都被太阳晒红了。”他瞅一瞅我。

  “反正,要去。”

  “那就去罢。”

  依然沿着田垅,一前一后地,走回水田

  金黄的累累的早稻从田里收回来,摊开来铺在禾场上。新翻耕过的土地,重被嫩绿的秧苗覆住。农忙就要收尾了,这时节,平伢子的父亲回家来帮着农忙了。屋里门户紧闭,平伢子的母亲依然下地去了。他便寻到外婆家来。坐在堂屋里,是个五官清秀、面色黄白的人,坐在堂屋里,吭吭地干咳着,手指间夹一根烟,在热热的穿堂风里烟熏火燎地抽烟。他看着落拓而倒霉,但并不让人生厌,象一个流浪于乡村的民间艺人。外婆低头忙活着一把葫芦瓢,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这又是从哪里游逛了回来的您郎?”

  “嗬嗬,嗬嗬。吭吭。”他细眯着眼睛,面上陪笑,依然干咳着。

  “这是月蓉么?”他看见我,亲热地打量着我,“长这么大了月蓉,你爸爸妈妈好么?他们怎么没下乡避暑来呢?”

  我微微地笑,头一低,脚步快快地走出门去。平伢子的母亲对于他回家,似乎还是高兴的,并没有象传说中那样,哭骂、厮打、驱赶。平伢子下半年便读高三了,开学便要交一笔学费,她指望着,丈夫游医乡间,多少可支付出这笔钱数来。

  然而,半夜里,她便哭泣着,跑到外婆家来了。她推开房门,哭着扑倒在外婆的床面前,长声嚎啕起来:“婶娘呵,我这托的哪里是人生啊?我黑天无路呀。娘啊------”

  外婆将她从地上劝起,并不问及缘由,亦陪同着落泪,劝慰她道:“平伢子娘,你咬紧牙再坚持一二年,你半辈子的苦都吃了,再忍一忍罢,平伢子会给你争口气的,他会考上大学的。”

  然而,她哭得更加凄惨无告了,我在蚊帐里悄无声息的躺着,心里充满了剧痛,泪水悄悄盈满了眼眶。“哪里还能等到那么一天呀。死砍脑壳的,又是钱输干净了,无路走了才回家的呀。呜呜呜呜,你说,我还指望他给平伢子交学费的------”她哭得披散着头发,衣裳不振的样子;“我这是个什么命啊?我真不如一口农药吞下去,死了算了呀,眼睛一闭我就清静了。。。。。。。”

  我在蚊帐里坐起来,窗外有人在叩门。外婆道:“是不是平伢子来了。月蓉,你去开门。”

  我下床去,果然是平伢子。他穿着周正的白背心,长裤,一手绕过来握住一臂,站在月光下。沉默不语地,绕开握,径直去到厢房里,站在母亲身边。他母亲看见他,眼泪一涌,哭得愈发惨伤了:“怎么办呢我的儿,这可怎么办呢?拿什么供你去上学........”

  “回去吧。姆妈。别哭了。”平伢子伸手揩母亲脸上的泪,另一只手搀起母亲的胳膊,拉她站起来。他母亲呜咽着,听话地止住泪水,手扶着儿子的胳膊。我的手攀着门闩,站在门口,他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我一眼,母子俩走到了外边的月光里。

  一清早,我刚刚醒来,便听见台上人家东头的喧吵,出门一看,平伢子的父亲扬眉吐气地站在禾坪上,矮小的邋遢的个头,伸长着脖子,如一只待杀的老公鸡,双手叉着腰,竭尽全力的叫唤,咒骂。一台的人家都听见他在骂:“老子并没有钱供你读书。老子生养了你,还要供菩萨一样供你读书,老子犯法了么?”并没有人理会他。家家户户的灶台外头的烟囱都冒着淡白色的炊烟,晨曦里泛着稻草灰燃烧过的的芳馥。平伢子家的厨房亦生着火,除了他在那里慌慌的叫骂,无人回嘴。

  “我说了去想办法,去借钱,也得容个日子。哪里有你们这样的母子,逼得我拿现洋出来。我哪里有?你们一根绳子锁死我好了。”白雾里,平伢子放牛罢,从河边往家走,他远远瞥见儿子那修长、沉默的身影,口气自然地软下来,理直气壮地更加嚷嚷了。

  平伢子面色阴郁地走进家门,看都没朝他父亲看一眼。进屋吃饭罢,母子两个戴上斗笠,依然出门下地去了。叫骂的人此时住了嘴,进屋吃饭去了。不一会儿人们便看见他腰里夹着一个酒壶往小南货店里走。他拿一筐新谷换回了一壶白酒。人们虽然见怪不怪,却依然轻笑着在村子里传播。

  喝酒之后,他的胆子壮大了许多。待母子二人从地里回来时,他满意地对儿子说:“好了么。你就应该这样,帮扶着家里干活。平伢子你别上学了。就在家种地罢。”

  “种地最好了。你就在家里种地吧。有的是力气,有的是田亩。儿子在家种地,我就不用这么劳苦了。”

  村子里的夏日黄昏,燥热,无风,蚊蝇团团地绕着人畜飞舞,鸡狗都慌慌地跑窜,孩子们一身的灰,饥饿的哭泣。平伢子家更加的乱得不可开交,他的母亲不能忍耐地扑上去,撕打他父亲,醉酒者豪气冲天,不可冒犯地反手还击,将他母亲打倒在地。哭号、怒骂之中,平伢子扯开他父亲,一掌将他从厅堂上推到厢房的门角旮旯里。他哗啦啦地倒跌下去,旋即挺起身,向儿子扑来。父子两个扭打在一起,平伢子的双手只顾推挡,他父亲趁势对儿子拳脚相加的下手乱打。他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号着,一头撞上来和他父亲拼命。门口挤满了端着碗看热闹的村童,女人们挤进来拉架。乱哄哄之中,修平跑了出来,他泪流满面地狂奔向远方的田野。没有人担心一个少年郎会想不开去寻了短见,他身后依然是哭天抢地、苦口婆心的乱。

  田野里浮起一层灰翳般的暮霭,太阳悬浮在地平线的大河之上,亦在灰濛濛中,是椭圆的忧郁的老红色,红了一万年,连太阳自己也红得疲乏了。我沿着田埂,向田野深处走去。黄昏的蚱蜢和青蛙在我的穿过青草的脚步里,纷纷地跃入路边的小沟之中,激落起小小的水花。而后,我看见在远远的前方的他,一个人坐在从田野里横穿而过的河流边,面朝着更远方的苍茫处。他的背影有着那样凛冽的伤心,孤独,然而,却不可靠近,不可触摸,不可抚慰。我默默地站在原地,心域如这碧绿的起雾的原野,充满了柔软的怜惜。我不知道,修平是否察觉到他的身后有一个人,只是,他就这样面向着苍茫的原野,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明澈的清辉一瞬间洒落时,寰宇一清。我转身离去了。

  天又亮了。在明亮柔和的日光里,读《红楼梦》。黛玉说,我只为了自己的心。宝玉亦说,我也只为了腔子里这颗心。读到此,泪落在纸上......

  8月里回到家。酷热的小城,阴云密布的家,晚饭后金碧和父亲坐在葡萄藤的木架子下边,摆着棋盘下棋,各自沉思,高手对弈。我站在厨房的洗碗池边洗晚餐用的盘盏。有长长的时间里母亲似乎隐遁了,人到中年,她变得分外的懒散,灰败,每晚都去朋友家打麻将,直至深夜,在庭院外的街叫唤我为她开门。家务事分外的多,从晾衣架上收回来的衣服堆在客厅的沙发上,金碧永远只取走她自己的一套,叠好,或拿进浴室里洗澡。在这个家,她一直都保持着局外人的姿态。

  我忙碌地洗衣服,晒衣服,熨衣服。拿扫帚打扫园子,楼上楼下擦拭家具上的灰,在书房里常常因为挪动了父亲的处方纸、报纸,翻乱了正在读的书页,遭致他劈头盖脸的怒骂,拳头。他将一叠处方簿子照着我的脸扔过来,跟着狠狠的一巴掌打在腮上。窄长的处方纸散落了一地,被勒令,务必按照原来的秩序,叠好,粘起来。我跪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拣。不让动,不许碰的物件,很多很多。譬如,金碧的新裙子,长丝袜,英文字典,等等。母亲对于家里的局面,突然生出灰败之心,撒手不管。但她依然将一切归咎于我,在楼梯口遇上我扫地,灰尘迷了她的眼,亦神经质地伸手对我又掐又打。我面色红红的,忍着长长的指甲在皮肤上刨出的剧痛,依然低着头拼命地扫地。

  8月底,修平的父亲来家告穷,借钱。他依然吭吭着,坐在客厅里抽烟,大热的天习惯地将双手笼在袖子里。我上前端茶,他望着我,寒碜而讨好的笑着。我心一酸,转身急急地走到街上,走到长江边,坐下来,泪落如雨。我希望那个父亲可以借到钱,希望他顺利而周到地将钱拿回家去,给修平缴学费。

  修平上高三后,我们悄悄地通信,每天都各自写一封,寄到对方的学校去。所写的,不外是痴痴的少年心事。我们使用简单的英文写一些思念的情愫。修平喜好秦观的词,哀婉缠绵地,摘来,用飘逸的行书写在白纸上,寄给我。“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有时候,只是反反复复地在纸上写对方的名字,写了一张,觉着不够,于是再写一张。下雪的时节,修平写信,一次厚厚地写满四十六页信纸,收到了信,读过,却依然觉得他什么都还没有说。

  “月蓉,你要,等着我。”

  我回信,满口应承:“你要我等,我便等着。”

   一年以后的8月,修平考上了大学,他是那一届的高考场上的文科状元,一所著名的学府录取了他。金碧在上高中,成绩斐然,理工科尤其好。父亲很是高兴,一是觉得多年来不嫌贫穷地支援告帮的穷亲戚,总算天道酬善。二是金碧和修平,都是如此聪慧的孩子,应该让他们相互切磋些学术。以免将来相见恨晚。多年来父母亲似乎才真正地记得修平,乡下远方亲戚家的孩子,做父亲的如此好赌,不成气候,没料到却有如此出众的一个儿子。他们捎了信到乡下,邀请修平,到城里来家小住。

   修平便如约地来了,是天色过午,他在院门外边敲门,我跑上前去给他开门,是分别一年后的乍见面。两个都站着相对望着,面对面地,想不起来说话,只觉得嘴角不由地漾满了微笑。因为他站在这里,我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尖锐的惊恐。金碧跑进父亲的房间,将他从午睡中叫醒,母亲亦赶紧出来招呼他。他们在客厅里,三方相对地坐在沙发上,金碧堂皇地询问他,高考的感受,考题的难易,填写的志愿,等等。修平微笑着,简短地一一作答。他坐在沙发上,静若秋水。我切了一盘水果端到茶几上,他便伸手去拿,听着他们说话,兀自一个人吃完了那盘水果。父亲兴致很高。在晚餐的桌上,特意开了一瓶红酒,面对两个有为青年,他笑吟吟地对母亲说:“你看,这两个孩子还是有缘份,出身也都贫寒,我高兴的是,我帮了你们一把。”

  母亲看着她的娘家侄子:“说的是呀。修平,你妈妈从小就指望你。你刚刚上小学,姑妈就开始资助你妈妈,你有今天,我们不知多欢喜。”

  修平腼腆地端着酒杯,微笑着,没有作答。金碧道:“其实,我也有志愿,想考进你的大学。以后,还要向你多多请教呀。”说罢,面色通红。宾主们都笑了起来。

  “金碧挺会说话的。学会客套了。”母亲打趣道。

  我在厨房里炒菜,手握着刀切肉,耳朵捕捉着客厅里的每一个声音,刀顺着中指的边切了下去,生生地切下一方皮肉,鲜红的血流淌着,将菜板上的红辣椒、排骨,皆浸泡成暗红色。我无动于衷地,依然打火,炒菜。辣椒炒丝瓜,糖醋排骨,装在菜盘里,皆殷红殷红的,端上桌来。每个人都伸出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月蓉烧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金碧难得地夸我

  “哼,要是读书有这个心也好。就不用人打不用人骂了。”母亲嗤之以鼻地。

  “人各有所长嘛。月蓉读书是不行,说不定,将来”金碧替我辩护。

  “吃菜罢,吃菜罢。别提她,别提她。”父亲摆一摆筷子,示意道:“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

  只有修平沉默着,他嘴里嚼着那筷子菜,突然惊异地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霎那阴霾了。我转身离开厅堂,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厨房里的煤气灶依然打着火,可我径直朝大门外走去,对不起,火就烧着罢,烧罢,快乐是你们的,善心是你们的,幸运也是你们的。我去死好了。

  天黑了,修平在长江边找到了我。是我们曾经去过的那片长满了松柏树的小树林。雪堆般的浪花,从对岸涌来,拍打着我脚底下的礁石。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让浪花将我卷到江心,便一切都解脱了,不用再活了。不用了。跳吧,跳吧。站起身来,跳吧。江水将多么宽大为怀地将我揽入胸口。风吹着我,象一遍一遍的提醒,催促,浪花如信诺等候在彼岸,邀我前去赴约。我静静地立起身来,衣裙、头发,皆随风吹向一边,扬起,象已经起飞的羽翼。此时,一个人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胳膊。我的泪喷薄而出,奋力地在他手上挣扎,另一只手朝着他乱打。修平一声不吭地将我拦腰抱起,抱到岸上。双手牢固地拘着我,望着我,神色激愤地叫道:“我绝不会喜欢金碧的。”

  我不再挣扎了,衰弱地依在他胸口,只是哭。他抱着我,象一对饱受创痛的恋人,相拥着,落泪如涌。我受伤的手指,在他嘴边,温热地,轻轻地吹一吹。那样的亲爱,那样的难过,那样的,一切还未曾开始,皆已千疮百孔。脸和脸之间微微的相触,嘴唇轻轻地贴着嘴唇。心,在胸腔里惊跳。他的脖颈间温热的皮肤,黑发里有洁净的,温煦的气息。柔的,娇嫩的少女的乳,隔着冰冰的裙子,在他的手心,无力地,承受着,爱。江风吹起千堆雪,是万物花开。

  没有月亮,他牵着我的手,在路灯下穿过小城的街道,往回走。露水濡湿了蜿蜒的街面,一盏一盏的路灯光淡黄的照着,我愈往前走,满怀的恐惧愈深。停下脚步,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哀求道:“我不要回家。他们一定会将我活埋的。”

  我说:“修平,我们走吧。”

  “不。”他简短地否定。

  “我有好多的钱。足够我们买车票了。”我想到我那只小盒子,蓦地兴奋狂热。我滔滔不绝地计划道:“我们夜里就走。现在去收拾行李。然后,趁他们都睡着了。我们俩就溜出门,天亮出城就好了。远远地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修平,我们到一个离这儿最远最远的地方,好不好?明天我不想再在这里了。我们走吧走吧。”

  他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我,我满面通红,腿脚发抖,滔滔不尽的,说,说,逃跑吧,逃跑吧,逃往别处,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我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冷,心里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其实,我只是想独自离开这里,离开金碧、学校、父母、掐住我咽喉的所有一切。我只是想要我一个人。忘了我曾经是谁,忘记我在哪里出生。忘记我曾经过着怎样屈辱、卑贱的生活,忘记15岁以前,所有经历的人和事。包括此时我站在这里的情景。包括我的乡下外婆家,因为,所有的遗忘都会付出代价,会有牺牲的-------我早已经在心里说服了我自己。还有,包括,站在我面前的,少年。

  他亦属于曾经,他亦属于我决意遗忘的人事当中,最鲜艳的一部分。如果,如果我和他一起逃走,哪怕逃到月亮上,我依然未曾与任何过往决裂。我的出逃毫无意义。修平会提醒我,一心想要遗弃的所有一切。

  说着,说着,我的血脉凝固了,冰冷了,我嘴唇里的牙齿疼痛地咬住翻卷的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崩塌地站在他面前。路灯依然照着湿漉漉的石板街,人家院头绽放着夜来香的花香,夜宵摊上的醋辣气油腻了空气,卖红豆糕的老汉敲打着梆子,母亲行走在去麻将桌的途中--------我,就要离开了。再也不来了。

  这一瞬间,我毒恨、决绝、暴戾地,抛弃了他,修平,我10岁时便想要投奔他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伸出臂来抱住他。心酸难当地,呜咽着叫出他的名字:“修平。我如果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他领略到了我无尽伤悲中明晰的那些,默然了好久好久。我想听他回答,他会说出怎样悲伤、稚气的少年的情话。他会随我去死?会独孤终身?还是,出家去做个和尚?

  他说:“那么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想不到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时光已经流逝了,无论释怀与否。只是,我从不曾想通彻他的那句答语,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想不到了。叙述着怎样的心境。只是,它从来都具备着穿透一切的伤悲寒暖。

  初秋,修平去遥远的城市上大学,他说:“月蓉,你听话。好好地,哪儿都不要去。我一到学校,就给你写信。”

  我无限凄楚地望着他,心里断定这是终生的最后一眼。却依然问道:“表哥,你不带我走吗?”

  修平拥着我,面颊贴着我的脸,低语地抚慰我:“听话月蓉,等着我大学毕业,好不好?”

  我绝望地说:“等不到那一天,我就死了。”

  那个夏天他已经习惯,轻轻地吻我的嘴唇。他低低地道:“月蓉呵,一个小傻瓜。”

  他走了,去远方上大学去了。我看着邮戳上的城市的名字,他说那个城市靠近大海。他坐在教室的窗边,便可看见远方的大海。

  那个冬天,我亦走了。我走得并不远。在黄昏,坐上客轮,到达武汉。我并没有想清自己要去往哪里,但是我应该到达武汉,到达一个有火车站的城市。我要坐上长长的火车,进行山水迢迢的流浪。而最终遵循的,却不外是命运的轨迹。我记得1995年的华中理工大学,1995年的冬天,武汉的颜色。武昌的长街边,落叶萧萧的悬林木,它们白色的树干。风吹着金黄色的大叶子,漫卷飞扬,是楼群林立的繁华都市,宽阔的大街上人潮涌荡。

  隔着近十年的光阴,我站在一隅,看着她,那个出走的不良少女,看着她雪白的毛衣,乌黑的头发,她苍郁的眼眸,苍白而坚韧地立在人山人海中,背包里有一只铁盒子,一个日记本,一本老老的《红楼梦》。她的双目四顾流盼,身旁的公车站开来了一辆车,那个女孩,在我的视线里,举步走向那辆长长的老式的电车。她看见阳光透过窗子,落在电车的木地板上,是旧的,斑驳的,温暖的。她似乎被这一缕阳光吸引住了,就在车门将要合上的瞬间,她轻快地跳上了那辆电车,在阳光照耀的一把木椅上,安然地坐下来。

  那辆电车,在1995年的初冬,最终驶向郊外的终点站,华中理工大学的大东门。它载着那个女孩,驶向命中注定的一段相逢.......

  1995年,沿着东门外的长巷子走进去,傍着校园的围墙衍生的民居,街口上林立着繁盛的饭店、小酒馆、书店、音箱店、录像馆等等,来往着熙熙攘攘的大学生,面容清澈,双唇紧闭,只有目光在不安份地锐利的游走、顾盼。他们象走在自家门口一样,脚步松弛,去买烟,去看书,去录像厅看电影,不时地停下脚步招呼同窗。就这样,我看见那个一身懵懂的女孩,顺从地随着脚步走进一间书屋。16岁时她读三毛、琼瑶、亦舒的小说。那间书店是窄而长的一间,四壁全是书,言情和武侠的专柜上写着出租字样。一壁的书柜排列着厚厚的英文读物和计算机类的书籍。她走进最深处的文学专栏,抽下一本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倚着书架,低头读。1995年,那家名叫青青子矜的小书店,门前站立着一个看店铺的小妹,她穿戴艳丽,活泼地笑着,给来还书的学生登记,找钱。音像店的喇叭里播放着美国乡村民谣,吉他的声音深情而明亮地跳跃在街上。

  有一个高大的男子,挟着一本书走进来,在这家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店里,他敏感地便看见了倚在昏暗的角落里读书的那个女孩。那是他从未曾见过的一张生疏的面容,纤细,惶恐而不自知,肩上背着一个沉沉的包。她站在深深的书架前,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漂流的气息。他不由地将她看了又看。片刻之后,他走了出去。

  一整个下午,那个倚在书柜前的女孩,她依然无知无识地捧着那本书读,她浸在自己的自由自在里,并不曾考虑冷暖饥寒,或者去往哪里的问题。那个来还过书的男子,他又来过又离去,离去之后又来过。他有一双深邃的、慈良的眼睛,目光注视着她,然而她并不曾觉察。直到黄昏,放下书时,店外已经灯火璀璨。是陌生的、繁华的街景,是举目无靠的荒原。我步履踟躇地往店门口走。心想,此时我应该去火车站了。

  明耀的灯火处跑来一个男子,他手里抓着一件外套,一步窜上台阶,推门闯进书店里,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高大地立在门口,气喘吁吁地举目四顾。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这条无意走进来的街,或许一辈子都再也找不来了。当他怔怔地看住我时,我向他启齿一笑。

  他瞬间心跳如鼓,感恩于这个女孩,她在这里!就在方才,当他坐在图书馆里,心神不宁地摊着一本书时,窗外的初冬的天就要黑下去了。他神魂颠倒,不由地想着校门外书店里的那个少女,她入神地立在那里,肩头背着一个包------此时,她走了吗?

  终于,他的身体从座位上弹跳起来,飞奔着,往东门口跑。他胸口涌荡着激烈的青春的慌张。他看见了她。

  女孩从他身边经过,走下台阶,向街上走去,他亦跟着她转身,随着她走了一段路。初起的夜色苍苍,天气很寒。这个女孩,她笃定地四周张望,如何才可以找到去火车站的路呢?跟随着她的男子,在她身后,眼见得她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的样子。蓦地伸手,拦在她的面前,问道:“你一个人吗?”

  是这样的一句问话,女孩的心房间仿佛响着回荡的苍凉的古老的钟声。“你一个人吗?”仿佛梵语,是一句问候,一种怜惜,一番懂得,满怀慈悲。“你一个人吗?”是深然明了她的境遇,是一双伸出的搭救的手。“你一个人吗?”可不是吗?天地之间、人海之中,她不就茕然一人吗?

  “你一个人吗?”这问句令人好不辛酸。我始终记得,那个16岁的女孩,背着她流浪的布包站在一个良善的男子面前,吞吞吐吐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继而泪落如珠,那样的情景。夜风在吹起。

  那个冬天,是漂泊的起始,亦是终点。那个名叫迟屿的男子,收留下我。她从小到大,习惯地将身体靠向麦草垛,靠向墙角,树干的依附姿态,一生如此。

  我栖身的房间,是校门外的民居里,楼群里小小的一间,寒冷的天气里,木漆门窗紧闭着,床边燃着一盆红红的炭火,偎在被子里,整日整夜地读英文小说,门外走进来那个男子,迟屿,每天,都会有一二个时刻,他从学校里来看我。北风吹着干枯的树枝,吹在灰色肃穆的楼群之间。是儒雅、俊美的男子,温暖而隔膜。他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看我手上的书,读到了哪里。这样近的距离,我嗅到质地优好的皮夹克外套,散发出的好闻的体息。他指着一些我注定不认识的生僻的词汇,告诉我译文。

  冬季很长很长,我一直都躺在床上,怏怏地生着无名的病。并无具说得出名字的病症,只是一味地身体虚弱,乏力,心悸,仿佛一场艰难险阻的长途跋涉过后,停泊下来,万种悲酸疼痛,一齐迸发。枕边搁着一本英文版的《Anna Karenina》,一页一页地读,时时需要去对照汉译本,读得如此缱绻、漫长,翻倒末尾处时,生命的轮盘似乎翻过了一面。一二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那个男子,一直想要问他,可从来不曾出口。为什么,会看出我孤独一人,为什么,会明了我是个出走的少女?又为什么,会收留我,爱我?........长长的青春渐渐地流过,面对已经成为丈夫的男人,多年前想要问的,依然不能出口。其实,不会有答案。而沿途经过的岁月,就是命运给予的答案。

  喜欢听唱片,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绚丽,渊博,如流水的迤逦,令我少女的岁月,如清澈的溪水里,柔曼舒展的水草。或者,我喜欢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安平,静好,有浅浅的欢喜,浅浅的暗涌的忧伤。

  常常会走去,当初我懵懂地拐进来的那条街上。黄昏时去小摊上吃油炸的臭豆腐,坐着小凳上,看着那些学生们,象乌鸦一样沉默地滑翔。街边的录像厅里,泡在那里看通宵电影。名叫青青子矜的小书店,看店的女孩依然在那里,我们知道她暗恋着的一个男孩,是迟屿的学弟。情节几乎是一个含泪的笑话,我对她,一直怀着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情。从她的手上,租来整套的亦舒和古龙的小说集来读。亦读《麦田守望者》,那个圣诞夜在纽约街头流浪的少年,一边走过黑夜,一边在心里呼唤他死去弟弟的名字,叫人难过。

  夏天,华工的校园里,是有着许多繁茂的植物的。校园的悬铃木生满了绿色的梧桐叶,一片一片油亮的大叶子,风将它们翻覆地吹起。迟屿牵着我的手,去林荫道上散步。告诉我,许多树木的名字。也常常跟随着迟屿,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东湖边游泳。天上的明月倒映在湖水里,风吹送着荷花的香气,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整夜整夜地坐在湖边谈话,讨论灵魂的问题。

  明阔的东湖边,那样清香、丰洁的荷叶,莲花,还有八月的桂花树,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样雾气缭绕的美。我似乎,亦是绽放的,盛开的,在露珠、月光、雾霭之中,慢慢地亦有了花的颜色。拥有的那么多,爱怜的呵护,物质的抚慰。一条紫水晶手镯,白色长裙。水粉丝巾,散步时随风扬起,散发橙香与风信子气息的香水。我热衷收集各种各样容器和气味迥异的香水。空了的口红,胭脂盒、香水瓶,它们在我的手心里,散发着过往和残念旧梦的气息。

  迟屿完成学业之后,去到北京,开始创立自己的事业。亦可迎娶我。因为结婚的程序,我们一起,回到了当初死命逃开的那个家。小城里,空气里依然漂浮着蒸红豆糕的香,多了一些新的房子,街道。父亲母亲的家,那个栽种着菊花和草药的小院,还有院里的三层小楼,都旧了。石壁上生着青苔。桂树的花和叶,都有一种无人看管的颓伤之态。而父亲和母亲,他们也老了,且老得那样出乎人的意料。父亲的背,深深地弯了,整个人萎缩一般,蓦地成了一个老迈之人。我离去后的第二年,金碧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专,父亲和她自己,皆满心不甘,于是,再复读。再考,依然还是那所大专。金碧于是去读了,上大学后她一直追求修平,有长达三年的时间。父亲还曾经给她旅费,她去修平上大学的那座城市,看他。一直都给他写信。终于,未果。毕业前,她突然怀孕,很快,嫁给了一个平常的男子。父亲满怀的心疼,陪嫁了全套的桃木家具,赠送了首饰和存折,让她风风光光嫁入夫家。婚后,她便不再来了。从此不再来。

  而父母亲对于我的归来,还有同行的迟屿,如此喜出望外,甚至,惊异,欣悦,百感交集。他们日夜不歇地和迟屿说话,诉说我离家出走之后,他们的种种忧心,伤怀。感谢他对我的照顾和疼爱,而对于他这个人,作为一个女婿,更是视为天人。

  我独自来到楼上的那间小卧室,掩门独坐。听见迟屿陪着父亲在书房里,看父亲的各种值得骄人的履历,他在这个高学历、好出身的女婿面前,从开始便有一种自甘的谦卑之态。母亲在厨房里,上蒸笼做大菜,木柴燃烧的火响在冰凉的大灶里,是多年了没有过的热闹。回忆起当初的出走,曾经的委屈,种种,皆如一场错觉,皆如一场幻景。

  母亲上楼来,身上围着一件淡黄镶花边的旧围裙,那件棉布围裙的姿态,仿佛有着一种求告。我站起身,迟疑地叫了一声:“妈妈!”

  她看着我,还没有开口,便落下泪来。我垂下眼帘,努力地遮住自己的泪。听见母亲在耳边,语气怯怯地说道:“月蓉,你出嫁以后,要多回来。好不好?”我点点头,与母亲相对坐着,各自只是泪落如雨。

  满目都是疮痍,心里全是回忆在缠绕。母亲的话开始多起来。做了半生的母女,头一回相坐在厨房的小桌边,一边择菜,一边闲话。她说起金碧的无情无义,还有父亲的黯然。说起我乡下的老外婆,当年我离家出走后,只有外婆一个人说,月蓉要离家,离父,离母,才活得好,命理如此。外婆还安慰她说,你女儿终归是要回来的。你放心好了。我想起我乡下的外婆,顿时喉头哽咽。那些寒暖的往事,瞬间涌了过来。耳边听见母亲商量我,明天去乡下接外婆?我竟失魂落魄,不能作答。不待天亮,便整理行装。翌日清晨,便携着迟屿告别父母。踏上归途。

  又过了一年,我已然即将初为人母。农历新年来到的时候,因为丈夫忙于工作。我便独自一人,回南方去陪父母过年。从武汉码头坐客轮回小城,深夜,独自一人立于船头,白色的灯火辉煌的客轮航行在江心,我记起儿时,和修平在江边看船,亦是这样的冬季........冷风吹着我,肺腑间翻滚的难过,灼热。在夜航的客轮上,身体如此的疲乏,不支,然而,前方,除了新年,我明白,还有别的,在等待着我。

  大年初一,我和母亲去乡下外婆家。外婆依然是那个干瘦的白发的老太太,慈眉善目,老得消逝了面皮上的皱纹。她看见我们母女,急急地迈着小脚,从屋檐下迎到禾坪来,颤巍巍地一下握紧我的手,她依然瘦小,慈暖,从我儿时,到如今我将为人母,我的外婆似乎一直是这样的,不曾改变丝毫。干燥的,温热的老人的手,轻轻地抚摸上我的脸。月蓉,我的儿,你回来看我来啦。我瞬间热泪盈眶。

  禾坪上,依然是累累的柴草跺,依然是冬日,淡薄的阳光,老老的老外婆是唯一记得我伤痛的人,欣喜道,如今,你终于好了,嫁了这么好一个女婿。你比金碧好多了。老天啊,是有眼睛的。

  外婆说,你还记得平伢子吗?舅妈家的平伢子,他也回来了。

  我全身颤了一下。我记得平伢子。他如今在哪儿呢?他是一个人回来过年的么?

  外婆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和女友一起回来的。如今,平伢子好啦,大学毕业了就留校教书,出人头地啦。他母亲没有白白劳苦一场。平伢子可以孝敬她啦。他的那个姑娘伢呀,是长沙人,听说家境极好。相貌生的好看的呀,一朵花儿一般。

  我笑着,低下头来,轻轻地抚自己的手指。浅蓝的羊绒长袍安暖地裹着我,满目的阳光,平伢子母亲的声音在村头响起,一路与乡亲们寒暄着,她挎着一只满满的竹篮,来外婆家下厨做饭。一如多年前,平伢子母亲依然如此的朴实,坚韧,只是身板间多了一股神定之气。她向檐下走来,和母亲亲热地招呼,寒暄地道着新禧。我听见她询问母亲:“月蓉伢子也来啦?”我背过身去,一双温厚的目光望向我。感觉到她走来的脚步声,我瞬即地离开竹椅,往厢房里走。一声苍苍的呼唤,“月蓉!”在我身后追来。我不敢回头。

  阔别多年的外婆家的老厢房,象安全的城堡。蚊帐从雕花木栏的床顶垂下,里头是层层叠叠的棉被,我将自己隐匿地躺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出全身酸痛,剧烈地发抖,痛到骨髓之中,难受地在枕上辗转,泪水源源地落在枕上。母亲在禾坪上和乡亲们亲热地聊着家常,孩子们在堂屋里跑来跑去,厨房里厨娘们在咚咚作响地跺菜,我掀开被子,走到窗边,往外看着。有一个人,一路走来,走过禾坪,走进我的视野,深蓝,颀长的背影,走到金黄的稻草跺边,接听手机电话。我望着他,隔着老旧的落满细尘的窗棂,久久地,望着他。那个人无意间一回头,双目蓦地向厢房内,窗棂后的那双眼睛,撞了过来,深深地揪住我。是修平。一个年轻的大学讲师。他的面容,在岁月里,平添了一种深邃,美雅。长成了一个翩翩书生。

  我转开脸去,心里却生出手刃的滴血的快意,一切都已经毁了,一切都无从收拾了,可我们远离了废墟,各自重新建立了体面的丰盛的生活。

  我,终于没有输。

  堂屋里,八仙桌铺上碗筷,炖骨头,蒸腊肉,蒸鲜鱼的香味飘满了庭院,一个烧火的厨娘问修平:“你的娇客呢?快去接她来坐酒席。”

  修平的声音在说:“我昨天送她走了。她要回长沙过年。”

  厨娘艳羡地啧啧叹着,对修平的母亲说:“好水灵的姑娘伢儿,皮肤就象白丝绸一样。”

  修平的母亲轻轻地笑着。那厨娘接着恭维道:“快了是不是?修平。明年这时节,你妈就该摆酒席宴宾客,为你办喜事了。”桌边的长辈在高声大气地招呼着人,说话的声音在嘈杂中渐渐不能捕捉了。我拉上棉被,遮住自己的脸,陈旧的老棉被里头,有着时光和旧了的花朵的味道,那一种悲酸的呛鼻的气息,攻到人的心里去。棉被让一只手轻轻地揭开一些,露出我的黑发,我的脸。是修平。他探着身立在床沿前,不能言说地看着我,看着我。

  好久,他开口说话了,平常地道,起来吃饭吧。

  我躺在枕上,避开他的目光,坚强地摇摇头,想要说,不吃。然而,哽咽着,只是摇头,摇头,突而,热泪滂沱。我转过脸来,向修平伸出双臂,如此孱弱,怯怯,什么都没有够着,身体被他一把抱住。滚滚的泪,热热地落在我的颈上,黑发间。我们,只是哭,只有哭。

  我浑身发抖,心跳飞快,疲乏而狂热地紧紧揪住修平的手,放开,又揪住他的衣襟,又放开。依然茫然地,五指乱抓,朝着空落里抓着,身体被他愈来愈紧,愈来愈紧地搂紧,他依然一言不发,只是落泪如雨。

  我叫着他的名字:“修平。”

  “修平,你不许结婚。不许和别的女人结婚。你,一定,不可以结婚,好不好?”我抱住他的头。紊乱,坚决,语无伦次地说,说。

  “嗯。”他应道:“我不结婚。”

  “你不能和任何人结婚。”

  “好。”他依然应道。

  厢房外的厅堂里,有那么熟稔于心的声音在愉悦地说话,他们在酒桌上谈论着农田里的收成,是饱暖的,暖老翁贫,丰衣足食的田家生活,象秋天里的棉花晾晒在阳光底下。而我,修平,于颠簸漂离中,却做成了游子,共同拥着这么一块支离破碎的人生。我们静静地偎依在床头,听着厢房外的声音,这般的沉醉。许久,我说:“我对不起你。”

  其实,我以为我是不爱哭的女子。我的眼泪,在这世上,或许只在修平一个人面前落下。

  他伸出手来,揩我脸上的泪水。

  我依然说:“对不起。”

  “月蓉,听话,不要哭,这时候哭会伤身子的。”

  我惶惑地将脸深深地埋在棉被间,心头明了,他在说什么。

  “表哥。”我轻轻地唤道。

  “嗯?”

  “我怀孕了。”

  “所以,别哭了。听话呀。”他轻轻地拍抚着,我平息下来,静静地望着房间里那一缕光柱,照到了朱漆斑驳的窗棂木条上,我记起来,13岁时隔窗相望。在绿树下,读《红楼梦》的情景。喃喃地说道:“修平,我好像,睡着了。”

  “睡吧。睡着了会好过些的。”棉被外,他的手依然轻轻地拍着我。我合上双眼,在一瞬间跌落在静谧的睡眠之中。睡了很久很久。

  那个人,在睡梦之外守着我。在时光的域野里,守着我。

  醒来的时候,窗棂外的阳光已黯作了暮色。寒气白茫茫的,在莽原的田野上升腾起来,稻草跺、禾坪上皆落了一层霜气。厢房里亮起了灯,我静静地睁开眼睛,见修平坐在床的另一端,就着灯光读一本书,他的手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察觉到我看他,便放下书,扭头看看我,唇角温柔地笑,道:“睡醒啦?”

  “你做什么呢?”我轻声问道。

  “看书。”

  “是什么书?”

  “你不懂的。”他将那本厚厚的书递给我,书页间夹了一只钢笔。我翻过扉页看看,是他的专业书籍。不可能看懂的。我又还递给他。将身子支起来一些,靠坐在床头,他替我将脚边的被子掖一掖紧。我说:“你从前说过,想做一个学者。”

  “是啊。现在也希望的呀。”他微笑。

  “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学者了。”

  “还早呢。有一句古话,学无止境的么。”他谦虚地道。

  厢房门外走进来平伢子的母亲,她许是早已经来过几遍了,此时先探进脸来张一张,见我醒着,才跨进房门来。她穿着老蓝布棉袄,依然系着油渍的围裙,刚刚在厨房里收拾了锅碗出来。一身的柴火气。我在枕上挪过脸来看她,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舅妈。”

  是那样坚韧、温暖的舅妈,满面皱纹风霜的脸上,不能回避的痛楚的神情,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看看修平,又看看我。眼睛里迅速地盈满泪,赶紧转头出去了,掩饰地说了一句:“月蓉醒了,我给你们热饭。”

  经过门槛时,她的脚被门槛拦了一下,趔趄着,几乎摔倒。修平扔下书,赶上来扶她,她却已经站稳了,脚步快快地一径往后头厨房去了。屋瓦上的夜霜凝成露珠,在檐头滚落下来,发出清弱的声音。修平沉默地依然坐到我脚边,抄起那本书来读。灯光照着他轮廓清朗的面容,郁郁的黑发。我凝神地看着他,看着他,终于辛酸百感地移开目光。

  如果是明月夜,如果是屋瓦巷,如果是枝头凝结的露珠,檐下风干的谷穗,我就是惊飞的夜鸟,掠走的野猫,将安暖的人家日月,掠得破碎零落,而这样的安宁老实,对于我的离去、来到,是这样,无可奈何,不由自主。我能辜负的,从来只是爱我的,深切地疼惜我的。平伢子的母亲,曾经在心底,对于平伢子和我,我们,生出过一些什么样温柔小心的希冀呢?

  我的泪,又不住地落下。

  新年的日子里,还随着修平去过一个庙宇,是一座古老的观音庵。在四周没有村落的原野中央,沿着长河,河里有清粼粼的水波,走过河上的长桥,走进一片青色的竹林,冬日的竹叶是黄色的,一簇簇的。竹林中的观音庵里有三五个削发的尼姑,庙的井台上蹲着流落来的猫,阳光下摊开的竹帘子上晒着萝卜丝。是人间烟火、好心好意的寻常庵堂。我们跪在蒲团上,给菩萨作揖。修平向师太求了一个卦,合十,垂首,静默着,那两块卦木清脆地一声,从师太的手中散落到庵堂上。稍许,我们起身,卦解是一张老旧的油黄纸,厚厚地对折。打开来,是一幅画,一株翠绿的竹竿围在一截院墙后头。空阔处是流波活水,尽头送走一只白帆的孤影。今生今世,竹亦在风中摆舞,帆亦在水中飘游,然而,生于尘土,归去天际,竟只是无缘。只是无缘的纠葛和挂念。

  告辞时,师太在庵堂的门便送我们。她望向我,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那眼神中,有着俗世的怜悯,或许,她是了然因果的。依然穿过那片竹林子,往河边走。修平伸出手来,扶着我,慢慢地走在河沿的草径上,我看见了阳光中我们的影子,挨着,印在地上。我侧过脸去,问他:“你去求卦,心里想要问什么呀?”

  他笑一笑,摇头不语。

  “你问的是我吗?”

  我们走到河岸边,我扶着腰,停下脚步:“我歇一会儿吧。”修平将外套脱下,铺在枯黄的草地上,扶着我坐下来。

  我们沉默了好久。修平看着河水,开口道:“好奇怪,似乎真是有宿命的。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过年时,母亲带着我来庙里拜菩萨。我也问过一个卦。”

  “你问的是什么呢?”我心里明白,却依然问。

  “得来的卦解,就是今天这张。”他说完,嘴角漾出笑来。

  “那你就怨命,好不好?”我也轻笑。在他的目光里,别过脸去、

  两年,三年,更多的时光,就这样,又过去了。那个叫月蓉的女孩,她做着别人的妻,做一个婴孩的母亲。周末的时候,坐在先生的汽车上,去郊外温泉度假村。怀里抱着一个欢活的孩子,他总是不停地咿呀着,蹦跳着,他的母亲望着他微笑,长久地抱着,舍不得将他放在地上走路。

  还有,那个叫月蓉的女子,她开始写字了。她每天都有许多空闲的时间用来写字。她茫然而心甘情愿地在纸上写字。不知道要去往那里,亦没有多少的温情的过往,金色的童年,可供她怀想。她依然单薄,胆怯,仅会做家事和读书,许多时候也会油然地,畅快开怀笑起来。她一直一直地写字,她似乎真的有可能去做成一个作家。她写她的老外婆的村庄,写月夜里,农妇呼唤孩子的声音。萤火虫飞着。她没完没了地读《红楼梦》。

  只这么多。一些清淡的文字。真正疼痛的,没有走成的路,都是碰不得的。

  父亲母亲亦都来过北京,来看望迟屿,看望孩子。他们如此的佝偻,老迈,,象客人一样,短暂地居住在我的家里。有许多的门都不会开,许多的家电都不会试用。他们总是这样的拘谨。我和他们,依然不能对话。只是,过了二十多年之后,我才成为他们的孩子,他们才做成我的父母。

  我的孩子从小欢活、好动,刚刚会说话的时候就懂得顶嘴,我的父母于他,是一对来自南方小城的,老弱、慈爱的外公外婆,总是说着一口难懂的,温和的南方乡音。我的孩子也说,咿咿呀呀的,他们在一起,话那么多。绿草坪上,每当将他放下地时。他便迈着胖乎乎的小腿,张开翅膀,寻找外公外婆的身影,脚步歪歪地,笑嘻嘻向他们奔跑过去,我的父母都赶紧蹲下身来,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抢着来拥抱他。

  我带着他们去逛街,买东西,我们走在熙熙攘攘的繁华的大街上,母亲抱着孩子,和母亲相互搀着手。我走在他们身后,担心着汽车、人流、红绿灯,等等。时常地,我猛然伸手,想要去扶住他们,去仓促地握紧他们的臂。然而,却只是将手攥成拳,塞在衣兜里。跟在他们后头走,嘴里虚弱地提醒着。我不曾预料,我会这样地心疼他们,心疼他们的老去,心疼他们的佝偻,心疼他们面对我时,讨好而躲闪的神色。我发自内心地想要把这世上,我所知道的,我所拥有的,最好的,最好的,全都捧出来,给他们。

  那年的农历新年以后,修平便申请了出国留学。他很顺利地被他想去的学校录取,也很顺利地获得了签证。去了遥远的欧洲,法国巴黎。最后见到他,是在北京的机场,他由此出境。是一个明亮的7月的日子,他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等我。

  透过透明的玻璃墙,我站在人流中看他,穿着蓝色棉布半袖衬衣的男子,人群中有着别样的美雅,端凝。他喝着一瓶矿泉水,面色平静,决绝。那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感觉,这个人,一生当中,于我,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他不会再联系我,不会给我他的电话号码,不会在多年以后,我们都老去时,他蓦然出现在暮色之中。甚至,他不会再回到中国来了。

  他只是,依然,爱着我。当异国的岁月重新雕塑他的容颜,当他熟稔地用他国的语言写作论文,用他国的语言和女子们谈情说爱,他会皆如他这半生一样,姿态洁净、风流而自如。在蓦然沉静的时光深处,只有两个汉字,是他的故土,他的前世,他的母语------月蓉。

  月蓉,是中国南方,平原上的故乡,夏夜的月光落在池塘里的水藻、浮萍上,青绿的莲叶间一片溶溶的月光,银晃晃地闪烁在静白的水波间........

  我走进机场的咖啡馆,走到他的圆桌面前,坐下。

  只有深深地对望着,没有说一句话。可以说的,有什么呢?

  登机的时间到了,我起身,提起他的行囊,送他去排队。

  最后,他说:“月蓉,我走了。”

  我蓦地一愣,想起多年前,在江边,那个讲故事的男孩。“最后,他就走了。”故事的最后,他这样结尾道。

  我看着他走进去,我的声音似乎正在呼唤他的名字,那样的声音,如同六月的风吹过平原上的大树和秧苗,烈烈、狂绝,却无从摧毁任何。他肩上背着一只黑色的包,走得很慢,很慢,可我知道,他不会回头。

  他,终于不见。

  我转过身,快步地向外走出去。如果,此时有一种解脱的虚弱和轻松如同神诋一般从空中降临,该有多么好。如果你遗忘我,如同我遗忘你一样,该有多好。

  我走在阳光起伏的人海深处,泪落如雨。

  华北七月的阳光,干燥而炙烈地照着我,一个声音在云朵背后,在时光的深处,对我说:“摊开手,我都给你!”

  我听话地伸出双手,将手心慢慢地摊开。

  只有不可捕捉的阳光落在我的手心里。

  一架巨大的飞机掠过我头顶的天空,呼啸着,刺破了风,冲入高高的云层。

   2004.5.10.凌晨。初稿

                   2004。8。24。下午。二稿

   清华东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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