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推荐王鸿小说: 我们是害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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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消极的抵抗,也是最有力和安全的抵抗。

  ——唐篁语录

   我们是害虫(约5万字)

  □王 鸿

  70后生人

  十年前那个盛夏的早晨,我和唐篁刚步出小旅馆,就被一场大雾包围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T市市直机关宿舍区25号楼。唐篁的四叔说:那地方离长途汽车站顶多七八百米远,沿着大街走,遇红绿灯右转,约走两百米朝北穿过一条小巷,再左拐五十米即到。然而大雾弥漫,走着走着我们就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巷子。街上行人寥落,大部分店铺铁门紧闭。我们向一个在街边卖油条的女人问路,她摇摇头说不晓得。接着我们又问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汉子,那人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根本听不懂他说啥。后来居然问到一个聋哑人,他非常热情地比划了半天,我们还是茫然无措。索性支起一直拖着的行李箱,坐下定定地望着对面的街上。

  我们是昨晚十一点半才抵达T市的。虽然我们的村庄皆属T市管辖,但从感情上说,这是一座别人的城市。这儿没有我们的家,也没有我们熟悉的海。

  我和唐篁是同学、同乡加好友。那时我们刚从省城的X大毕业,因求职无门只好回到T市。差不多时段回来的同学还有四位:老猪、瘦国、阿贵和小黎。他们各自散落在T市下辖的不同县区。

  照唐篁的说法,我们这茬搭“文革”末班车出生的“70后”,真他妈生不逢时。特别是靠读书出来的这一批,什么倒霉事都摊上。我们是各种改革的实验品和殉葬品,是理想主义与虚无主义争夺地盘的一代,是夹缝中长大的一代。我们最后一批系统接受过传统思想道德教育,老老实实按书上说的老师教的做人做事,结果总是四处碰壁。我们历经迷惘又不愿垮掉,想随波逐流又不甘堕落,想放浪形骸又缩手缩脚,想叛逆又担心后果,于是痛苦、偏激,于是浮躁、尴尬。面对改革开放后的“天之骄子”与“资本积累”狂潮,我们生晚了;面对新世纪IT横行、毫无包袱的全新一代,我们又生早了。我们赶上了什么?我们赶上了第一批高考改革,第一批毕业不包分配,第一批取消福利分房。我们注定要与生活不断地抗争又不断地讲和。

  就说我们大学毕业的1996年吧。这一年非师范类毕业生国家已不包分配,工人开始大面积下岗,就业形势极其紧张。当然,再不利的局面都要辩证看待,形势越严峻,有权有钱族越是长袖善舞。我们几位省城的同学,毕业没几天就有班上,而且都是令人眼红的单位。对贫无所挟的我们而言,就业与理想远非可以放在一块考虑的事。病急只好乱投医,怀揣几篇在校时发表的歪诗稚文,奔走于老乡、前辈与大小领导之间,情形与1200年前杜甫们的长安“干谒”酷似。经过具体实践,唐篁补充说,这里的“干”字,其实有缺乏水分与徒然的意思。因为缺乏水分,结局当然徒然,于是走了很多冤枉路、说了很多冤枉话。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经过两个多月蛮闯瞎撞,我们的努力差不多同时有了结果:唐篁到市社保公司搞文字综合,我则受聘于市府办下属的一个内刊编辑部。职业不同,相同的是单位都缺编,临时月薪都是350元,还不如歌厅小姐一夜的收入。幸亏唐篁在市里工作的四叔刚好下基层挂职,机关的两间宿舍闲着。我沾了唐篁的光,和他合住其中一间,无形中省下一大笔房租开支。

  那是幢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三层苏式楼房,最初系当地驻军办公楼,几经辗转改为市直机关宿舍楼,排名25号。我们入住时25号楼已破旧不堪,屋顶长草,墙根爬满苔藓,洋溢着伸手可掬的旧年代气息。晚上灯光昏暗,我们踏着木制阶梯上楼时,脚下总发出吱吱嘎嘎的尖叫,仿佛踩痛一个个隐形多年的灵魂。令人欣慰的是,它的四周长满高大葱郁的树木。其中有伟岸挺拔的桉树,枝桠戟张的木棉,以及再普通不过的苦楝。

  不知为什么,与树为邻,倒使我们拥有一种亲切的慰安。

  牙齿,牙齿

  25号楼虽然破旧,但比我们早住的人们总是津津乐道:这不是一座普通的楼。它曾住过T市的许多领导干部。有人作过统计,副厅以上7位,副处以上53位,其中还包括一位市长。当然,他们住在这儿时都是副处以下干部。

  事实上,此际的25号楼已沦为市直机关宿舍楼中的贫民区。住户全是正科以下干部和普通职工。有些住户提拔或购房后不肯退房,往往让给亲友或私自对外租赁,导致整座楼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我们住进25号的头天晚上,就发觉有几位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在楼道里出入,发出的声音夜猫一样。接下来不到半个月,匪夷所思的事频繁发生。先是几位女主人晾在户外的内裤乳罩屡屡丢失,经过围剿终于抓出一个形容委琐的变态男子。没过几日,两个住在底层的捡破烂者,因为争夺一可乐瓶爆发激烈战争,扭作一团打得鼻青目肿。很快我也摊上霉运,有天夜里忘了关窗,一条新西裤被人用竹竿挑走,让我心疼了好些天。

  更奇怪的是,从住进25号楼的第三个晚上起,唐篁频频梦到自己牙齿大规模脱落。类似的噩梦七、八天便出现一次。

  掉牙的感觉太可怕了。唐簧在追忆梦境时仍显得心怀余悸。

  起先是一个门牙有点儿松动,小心翼翼地用手摸摸,没想到就掉下来。接着其它牙齿也开始蠢蠢欲动,指头刚按住左边这个,右边那个又要掉下,干脆合上嘴,上下两排紧紧的咬住。过了一会儿,心想不会再掉了吧,于是试探性地慢慢张开嘴巴,完了!整口牙都在瞬间脱落,口腔里一片狼藉。惨惨然往手心一啐,哗——白森森的都是陪伴自己十几二十年的同志啊……

  唐篁关于掉牙之梦的描述,每一回都听得我毛骨悚然。对唐篁而言,梦醒之后简直就是惊喜。因为这一切不过是梦罢了,事实上他牙齿一个也没掉。快乐的来临有时如此简单,于是嚷着要找个地方庆贺。照常是机关门口的草民饭馆——只有它能充分理解我们的经济承受能力。

  唐篁为什么屡做掉牙的噩梦,常常引起我们的争论。唐篁说按照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学的观点,人们之所以梦见自己身体某个部位出现问题,其深层原因是对自己该部位没有信心,长期精神紧张导致恶梦频仍。他的状况正是如此:比如多处牙结石引发牙周炎,经常性刷牙出血;比如小时候吃糖过猛,导致上排四个牙齿换代后牙釉质发育不全,牙面呈黄褐色且有一明显断层纹理。其实除牙齿上的瑕疵外,唐篁的外表几乎无可挑剔。他身高约1.78m,身材挺拔,腿长肩宽,希腊式的高鼻梁上悬着一副铁框眼镜,看起来真有点卓尔不群。

  我总觉得唐篁的解释有点站不住脚。对其牙作综合、深入的分析后,我愈来愈怀疑他在紧要处隐瞒了什么。我的质疑采用反证法。假定唐簧的解释成立的话,可用如下逻辑进行推理:

  Ⅰ、牙齿有点问题→担心掉牙→偶然梦见掉牙;

  Ⅱ、牙齿问题严重→经常担心掉牙→经常梦见大规模掉牙;

  很快,我就发现其中隐匿着一个悖论:虽然唐篁经常梦见大规模掉牙,可事实上他的牙齿问题并不严重;如果唐篁的牙齿只是有点问题,而事实上他又经常梦见大规模掉牙。这个悖论提醒我,唐篁的掉牙梦除了生理因素外,还有更复杂和更深层的心理因素。

  我的疑惑很快找到解读的缝隙。

  那段日子唐篁老是心事重重。有天夜里我们去草民饭馆喝酒,才坐下他就忧心忡忡地说:“昨晚,我又梦到掉牙了。”我问他做梦的具体细节,他却摇摇头,咕碌碌倒了两杯啤酒。我刚要向他兜售自己用反证法得出的观点,他摆摆手说不讨论不讨论,咱们喝酒吧。连续对干了三杯啤酒,他突然问我,你客观说我长得咋样?我说不错呵。他说不错是什么概念?能不能具体点?我说比我强多了,起码在咱们班你是无可争议的男班花。唐篁有些羞涩地笑了,忽又咧咧嘴,低声问:我牙齿上面的断纹,看起来明显吗?我被他的异常表情逗乐了。我说这算什么呀,按现在的流行标准,你完全是酷哥一个!唐篁并不因我的肯定而脸露喜色。相反,他深深地叹一口气,语调低沉地说:“看来燕子对我无动于衷,主要不是因为我外表的缺憾。”

  这句颇带总结意味的话让我一愣。我把口中的啤酒一喷,不禁吃吃地笑起来。唐篁被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瞪大了眼睛问我:“怎么,这也让你好笑?”

  我索性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笑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牙齿!”

  我的牙齿怎么啦?唐篁一脸茫然。

  “你的牙齿,全是因为那只燕子!”我一字一顿地说。

  谁是燕子

  对大学时代的唐篁而言,燕子简直是他精神世界里的图腾,或者练习诗歌写作时一个被滥用的意象。

  第一次听唐篁说起燕子,是在我们读大一下时。那阵子,我们的《古代文学史》刚好上到南宋部分。为表达对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敬重,丁教授特意介绍了他的几首诗,包括著名的《金陵驿》。“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丁教授说这是文诗里写得比较个人化的两句,貌似温情实则沉痛,是非常难得的佳构,但不能算他的代表作,论代表作还得算《过零丁洋》与《正气歌》。为表示民主,谈到这儿丁教授特意停一下,眼光习惯性地往讲台下一瞟:同学们,你们说呢?大家都清楚这是老头子的常用谦词,根本无需回答。没想到一贯不爱发言的唐篁蓦地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觉得这是文学史的偏见,文天祥写得最好的诗就是这两句,怎么不能算代表作!”正打算继续讲下去的丁教授愕然了,为保持风度,他只好说:“好好好,那你说说你的看法……”

  唐篁的勇敢令全班震惊。所有目光像标枪刷刷刷的向他投去。谁也没料到,平时内向讷言的他,居然滔滔不绝谈了约十分钟,声若洪钟、辩势如虹,把一贯自视甚高的丁教授驳得哑口无言。因为激动,他语速极快,一张脸涨得通红。

  为了向唐篁表示敬意,我特意约他去校内的“海洋部落”喝啤酒。

  “你今天怎么了,哪来的过剩精力,犯得着和老头子辩论?”刚打开酒瓶盖我就忍不住问。

  “唉,我也不知道为啥,一激棱突然就站起来。”唐篁表情沮丧,课堂上的意气荡然无存。

  “你肯定对这首诗有特殊感情。你的发言,并无理性的基础。”我单刀直入。

  “我读高中时就喜欢这首诗,但谈不上有特殊感情。”唐篁辩解道。

  “我不信,没特殊感情你犯得着那么激动?”我紧追不舍。

  唐篁一愣,刚举到唇边的杯子又放下来。他说:“其实……其实我是对燕子有特殊感情。我从小就喜欢燕子。所以特喜欢文天祥的这两句。”

  “古人写燕子的佳句多着呢,你为啥偏偏特喜欢这两句?”我又问。

  “喜欢就喜欢嘛,还要什么理由?”唐篁说。

  “别装蒜了,老弟。你喜欢的燕子,可能是个人吧。”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瞎说。你不会把燕子当作一个女孩吧?”唐篁故作轻松地反问我。

  “是又怎样?我早就听人家说了。”我干脆瞎说一气。

  “你听谁说的?”唐篁突然紧张起来。

  “你都不承认,我干嘛要告诉你。”我说。

  “你这是诈我不是?来,喝酒喝酒。”唐篁有些激动地朝我举起酒杯。

  燕子是唐篁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小名燕子。

  他们来自T市沿海的同一个乡镇,所在村庄相隔不到三公里。因为父亲在县里当干部,燕子八九岁就成为县城的居民。当她作为高一(4)的女生出现在唐篁面前时,她的肤色、神态和口音,已和沿海老家的其他女孩相去甚远。忆及燕子第一次和他擦肩而过的情景时,唐篁用了一个颇具诗意的比喻:穿着粉红连衣裙的她,就像一道行走的虹。当然,那一天并没有下雨。他之所以这样联想,只因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眼前一亮。

  燕子的美是清晰和具体的。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鼻子挺拔而小巧。她的牙齿好得无懈可击,不仅颗粒饱满排列整齐,而且白得晃眼,这让她即使不笑,看过去仍一脸灿烂。唐篁曾为之打过许多比喻,譬如雪白的珠贝与发育良好的玉米,但总觉得不够贴切。他开始偷偷地注意她。注意她的发式,注意她换装的次数和搭配规律,注意她说话时还残留的那一点点老家口音。他开始为自己脸上出现的“豆豆”感到烦恼,经常担心她是否注意到自己牙齿表面的断纹。羞怯内向的十六岁少年从此在课堂上走神了。高中生活像书页渐次展开,每个日子都充满难言的神奇与期待,与此相反,功课却一天天变得枯燥无聊。

  高二上学期的那个秋天,唐篁实在忍不住向燕子递了张纸条。他的愿望极为低微,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原来我们是同乡,可以一道去海边走走吗?”纸条是他课间操时亲手放进她的英语书的。唐篁回忆当时自己心跳得厉害,脸颊发烫,简直像小偷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纸条仿佛石沉大海,未曾荡起一丝回响。燕子还是原来的燕子,碰见时神色不改,似乎从未收过什么纸条。她和往常一样背着桔黄色双挎书包,骑一辆深蓝女式跑车,笑声朗朗,风一样的来去。独遗一脸恍惚的唐篁,长久踟蹰于飘满落叶的林荫道上。

  那年他父亲唐国泰不过四十岁,刚在上海闸北区开个木材经销场,整日价在火车站、货运码头与建筑工地间穿梭,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第二年初,在加快浦东开发的热潮中,唐国泰敏锐地抓往一个机遇,为即将开工的杨浦大桥提供了一批建材,足足赚了30万。30万为这个衰落已久的家族带来空前蓬勃的生机。同年秋天,老家一座底面积300多m²的大宅迅速崛起,把笃信孔子的祖父激动得一夜夜睡不着。

  形势如此大好,唐国泰并没有乘胜追击。小富即安的他开始频繁出入各类娱乐场所。最要命的是,他走入老乡开设的地下赌场。在那个由掮客、游民与烂仔构成的泥潭里,他越陷越深,再也拔不出腿来了。这位慷慨的商人最后栽在自家亲戚与曾经扶持过的密友手里。他像头喝了蒙药的菜猪被剔尽皮肉,当屠夫走远、睡眼睁开,才发现身体已是白森森的一付骨架。曾经豪情万丈的唐国泰从此一蹶不振。而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漫长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父亲失利的头一年,唐篁还对父亲充满信心,如同相信自己因燕子不断下滑的成绩,很快就会好转起来。在机关工作的四叔同样如此,他还出面为大哥转借了五万元带利息的本金。一切如同泥牛入海,债台却一天天高筑。跟父亲一道出去的兄弟们,一个个地从他的场地撤退了,先是二叔、接着是三叔和一位堂哥。二叔回老家的后山继续当他的石匠,三叔则把刚收到的一笔账揣入口袋,回来后买了辆摩托,在镇街与码头间跑起私人载客。只有尚未成家的小叔还留在上海。那座计划跻身全村前列的五层楼房刚盖一层就停工了,往日满脸笑容的工匠与材料供应商纷至沓来,个个都成了仇家似的。婶娘们开始闹分家,家里每天都鸡飞狗跳,硝烟弥漫,活似起义军正在攻城的末世王朝。尤其是二婶,为了件针眼大的事和三婶吵架,一气之下竟喝农药自杀,最后人没死成,却花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医疗费。

  一塌糊涂的家境让唐篁丧失了再递纸条的信心。有段时间他暗暗发誓,只要燕子愿意给他一个明确答复,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死心塌地把她放下,一切等考上大学后再说。他并非没救的病孩子,但他需要温暖与鼓励。他一直是个很会念书的学生,几乎毫不费劲就考上本校高中。他的初三班主任陈老师曾说,保持这个态势,唐篁考个重点大学不成问题。可这一切,因为燕子、也因为父亲生意上的变故而改变了。

  在一望无际的单相思与家中此起彼伏的吵闹声中,原本单纯上进的唐篁变了。他开始逃学和打游戏机,到了高三上学期,他已学会熟练地抽烟并躲过老师的盯梢翻墙出去看午夜场录像。有一回,出于哥们义气,他还帮一位丢自行车的同学到邻校偷了辆新车,当然只是望风而已。这些,都让他萌生深深的负罪感。他清楚,此类行为与祖父对他的儒家教诲背道而驰。从他懂事起,祖父就常在他面前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闻,非礼勿为;克已复礼为仁;唯情而悖理者,与禽兽无异。云云。

  这种负罪感成为一直萦绕在唐篁心中的阴影。我怀疑唐篁在成年后表现出的种种心理问题,就与他中学时的这段经历有直接关系。比如,他总把自己的疾病、歹运、挫折等,宿命地归结于年少时做过的某件小小错事。这种糟糕透顶的心理暗示,累积下去就成了唐篁生命中再也迈不过去的槛。

  在回忆这段经历时唐篁对我说,认识燕子前自己像张完完全全的白纸,之后就开始堕落了。当然我并不这么认为。在人生的花季,一个男孩毫无理由地喜欢上一个女孩,那是上帝也毫无办法的事。

  系列情诗

  家庭的内外交困,终于让唐篁意识到考大学的重要性。

  1992年春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放下燕子,并以背水一战之势投入最后阶段的复习。缘于对父亲生意困境的同情,唐篁的高考理想是著名的华东政法学院。他天真地设想,只要考上华东政法学院,毕业后就能留在上海当一名法官或律师,为父亲讨回那笔二十几万元的欠款,从而一夜间改变家族的命运。他的清醒毕竟晚了些,几个月“狠读”只让他考上本省的X大,且是公认最不实用的中文系。尽管文学曾是他中学时代的最爱,可当命运安排他坐在中文系的课堂上,他又丧失了研究文学的兴趣。百无聊赖中,那只燕子又飞回来了,像个固执而魅力非凡的精灵,从他的发梢与指缝间忽闪而过,抓又抓不住,赶又赶不走,锋利的翼尖把他的梦境一次次划痛。

  毕业后的燕子留在了T市。漂亮女生高考升学率偏低,似乎是种历史悠久的校园现象。燕子也难逃此列。她的成绩从高一下学期开始下滑,此后再也没有上去过。最后勉强考取了本地一所大专院校的旅游管理专业。由于距离,唐篁根本无法想象燕子的大学生活。于是,他只好一遍遍地回忆他们的同窗时光。这种回忆让唐篁痛苦不堪。他的酒量越来越好,烟也越抽越凶,关于燕子的幻想如脱缰的野马,把青春草地践踏得一片荒芜。他开始疯狂地写诗了。

  他曾热烈地喜爱过聂鲁达的爱情诗,从《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里学习过不少写作技巧。他能清晰地背诵许多自己喜欢的章节,例如:我记得你去秋的神情/ 你戴着灰色贝雷帽 心绪平静/ 黄昏的火苗在你眼中闪耀/ 树叶在你心灵的水面飘落;例如: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比如写:“夜晚繁星满天/ 蓝色的星星在远处打着寒战。”//夜风在天空中回荡和歌唱//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从前我爱过她,她有时也爱过我……

  唐篁前后为燕子写下百余首诗。在我知道燕子之前,他的“献给燕子系列”已经写了30多首。那是个蓝色封皮的32开日记本,唐篁一直秘不示人。为防“室内君子”窃读,他特意在扉页上以加粗字体写上:“公民的隐私权神圣不可侵犯,个人日记在此保护之列。”受好奇心驱使,我曾趁他不在时侵犯过上述禁令。其作品大多情真意切,但幻想的爱情毕竟是幻想,因为缺乏现实体验,还是显得有些肤浅。由于内心紧张,作品的具体内容我基本忘却,只记下每首诗的副标题格式:“献给燕子第×号”。

  和燕子从初识到暗恋的大体过程,唐篁在酒后曾分多次向我提及,但因缺乏另一当事人的具体印证,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表达的准确性。不过,后来唐篁痛定思痛写下的一组诗(有的从旧作中整理),似乎可以稍微弥补这一缺憾。这组题为《幸福之门》的情诗曾在市里唯一的文学刊物上发表,因其细节动人、反思深刻,可视为唐篁献给爱情的最后绝唱。它有助我们了解唐篁坎坷的情路历程。

  比如下面这首《回忆》,无意间录下唐篁那段甜蜜而忧伤的时光。

  对爱情的回忆

  我还能想起什么,小爱人

  我无法再在课堂上

  将你的秀发久久凝视

  把你的座号

  一遍又一遍写满作业本

  经久不息的海浪

  早已把画在沙滩上的心

  冲刷得了无痕迹

  那个关于相思树的传说

  你是否还会偶然想起

  如同想起那匹

  在梦中飞过的白马

  ——节选自《回忆》•献给燕子之一

  这首诗起码透露了两件关于他们的往事。

  其一,唐篁常在高中课堂上久久凝视燕子,还把她的座号一遍遍写满作业本。这个细节我曾提出质疑:在课堂上公然凝视人家的秀发,那年头有那么直接和大胆么?唐篁解释说,燕子的座位在他的隔壁组前排,稍微偏头即可看见她的侧面。要是这样看太久了怕引起注意,他还有一个谁也不曾想到的办法,那便是以手托腮,利用腕表的玻璃折射继续凝视。唐篁的偷窥秘法令我感佩不已。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唐篁常在课堂上走神。

  其二,他们一起在故乡的海边游玩过。关于此事,起初我还以为燕子终于兑现唐篁1990年秋天的那次邀请。唐篁摇头否认。他说那是高考过后约半个月,他们班五位成绩不太理想的同学一次心情复杂的聚会,三男二女,沿着唐篁老家的海岸线一道漫游了三天。有张他们五人的合影可以佐证。从唐篁提供的照片看,站在中间的燕子被晒得有点黑,被海风扬起的秀发凌乱地拂过前额,眼神透着一丝迷离。这张唯一与燕子近距离接触的合影中,外表英俊的唐篁却像容欠佳,不知为什么伸出一点点舌头,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这一细节,在唐篁的另一首诗里可以捕捉到影子。

   谁曾想到,青春的激情

  只剩下三封破旧的信

  和一张不完美的照片

  季节的缝隙里

  我们的容颜在一一剥落

  ——节选自《为守候而陈旧》•献给燕子之二

  据唐篁回忆,此照是那次漫游留下的唯一痕迹。尽管不算完美,毕竟在那些寂寞得近乎绝望的日子里,为唐篁重温与燕子相聚的情景,提供了时光倒流的可能。

  至于“三封破旧的信”,又说明和意味着什么呢?

  一百封信

  网友们说,80后出生的人不会懂得邮票正贴、倒贴、倾斜45°分别代表什么含义,但70后出生的人懂。他们每人至少掌握两种信的叠法,什么“思念”、“心心相印”、“暗恋你”等等,花样繁多,有的复杂到连看信人都拆不开。卖劲地写信,痴心地等信。70后生人的大一课堂基本上在写信中度过。

  以上述特征衡量,唐篁简直就是70后生人的标本。

  唐篁说,大学期间,当他被幻想折磨得没法子时,就忍不住向燕子写信。几乎每封信都附上一首新写的“献给燕子第×号”。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给燕子写过多少信。按照两周一封的平均数保守计算,四年下来也将近一百封。但他前后只收到燕子三封回信,而且是对他头三封去信的回复。也就是说,从收到第四封信开始,燕子就不再给唐篁回信了。不管他信写得再长“第×号”写得再动人,不管他信纸翻来覆去地叠,邮票颠三倒四地贴,结果和高中时代递出的第一张纸条酷似:石沉大海,荡不起一丝最轻微的回响。

  燕子的行为让人奇怪:既然头三封都回了信,为什么后来都不回呢?唐篁说,刚开始他也迷惑不解,于是只有更猛烈地写信。后来慢慢悟出来了:头三封他是以普通同学的身份写的,谈的无非是高中同学和目前大家在校的情况。第四封,唐篁大胆地谈到初次见到她的感觉,还询问高二上学期她到底收到纸条没有,并且附上了“献给燕子第1号”。就是从这封信开始,燕子再也没有回过信。

  唐篁不无感慨地说,也许是他的思念与诗句太沉重了,所以人家想逃走。起初他非常失落,但信还是继续写。慢慢的,他习惯了这种没有回应的倾诉。就像他写“献给燕子系列”一样,并不考虑人家是否需要和接受。出于习惯,也就无所谓理由。给燕子写信,并在早已知道结果的等待中放任幻想,已然成为他大学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如果把这部分剔除掉,他不懂得自己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漫漫时光。我们读大四时,燕子已经毕业。我想这下唐篁不会再给她写信了吧。可大四的第一节课上,我就发现他又在写信了。原来他已通过高中的其他同学,了解到燕子的工作单位:T市××区旅游局。

  转眼轮到我们毕业了。

  毕业是大学生们眼里世界末日的提前演习。那几天,操场边上的几树凤凰花开得格外热闹喧哗。离愁别恨像浑浊咸涩的海水淹没校园的每个角落。以《同桌的你》为代表的校园民谣简直泛滥成灾。夜幕刚刚降临就有人酗酒和砸玻璃。平日有仇的人摩拳擦掌准备决一死战,长期不敢吐露心声的人计划到女生宿舍楼前作虎啸龙吟。行将分手的恋人们开始抹泪、拥抱与吻别。被用过的避孕套可怜兮兮地躺在后山的林间草缝。

  一本殷红的毕业证书将我们轻易打发。留恋与牢骚一文不值。不甘与失落徒添烦恼。如果无仇可报也无恋可别,还是趁早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吧。我们离校的前夕,整幢男生宿舍楼乱成一团,漆黑的楼道里尿味弥漫,酒瓶与窗玻璃的爆裂声此起彼伏。晚上十点,我到隔壁宿舍找唐篁去“海洋部落”喝酒。没想这般四面楚歌的境地里,他却像个入定的老僧还缩在台灯下写信。

  不用看我就知道,他是在给燕子写信。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大约等了十分钟,唐篁的信写完了。只见他把笔“啪”的甩在桌上,蓦地站起来,像宣誓似的对我说:

  “我发誓要把她忘掉。这绝对是最后一封!”

  我深表同情地摇头笑了。我模仿他的口气说:

  “走,‘海洋部落’。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在“海洋部落”,唐篁终于给我看了他一直保存的“三封破旧的信”。三封信都很简短,最长不超过两页。从信上看,燕子显得漫不经心,东拉西扯,上下文几乎没什么逻辑。谈的不外乎同窗友谊、校园琐事,而且语气淡然,似乎唐篁长期以来的暗恋与她毫不相干。坦诚地说,燕子的手迹有点难看,文字才情一般,与唐篁描述的容貌气质相去甚远。

  我们回宿舍时夜已经很深了,操场边上还有人抱着吉它低低的唱: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日子总过的太慢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

  转眼就各分东西

  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

  谁把它丢在风里

  唐篁说,前面几句有点自作多情,后两句却真实得让人想哭。我写给燕子那么多信,大半是要被丢在风里的。

  唐篁的话让我也黯然神伤。那时我们未曾想到,在我们踏出校门以后,不用说写给心爱女孩的信,就连原本属于我们的许多东西,都将很快的被丢弃在风里。

  传呼的诱惑

  1996年那个暑气逼人的夏天,凡是有点门路的家长都在为子女的就业四处奔走。我和唐篁的父亲却例外。我老实巴交的父亲只知道整天在海边的沙地里劳作,皮肤黝黑、满身汗渍。而唐篁的父亲为了避债,已经整五年没回家了。

  与我们的彷徨怔忡相比,燕子去年就业显得异常轻松。和那些家长神通广大的毕业生一样,她几乎坐在家里就等到去××区旅游局上班的通知。单从这一差异看,燕子与唐篁就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然而上帝总是这样,喜欢把背景身份悬殊的男女安排在年少时相遇,尔后脸带微笑地欣赏他们在情网里痛苦地挣扎。这一规律在唐篁身上再次应验了。尽管毕业前夕他发誓要把燕子忘掉,没想到回到T市的第三天,他便在街上碰见了燕子。

  自那次海边聚首后,他们已经四年没见面了。我不了解那天的具体情形,但从唐篁回到宿舍时的神情看,这次重逢让他激动和喜悦。更意外的是,燕子居然主动给他留了个传呼号码。根据我们后来共同回忆,似乎就是遇见燕子后的这天晚上,唐篁第一次梦见自己的牙齿大规模掉落。

  谁也说不准,在四顾茫然的觅业日子里,与燕子的重逢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个10位数的传呼号码像把沉重的钥匙,它将为唐篁开启一扇通往何处的门?是希望、幸福,还是挥之不去的忧伤?就此唐篁专门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先别忙着激动。号码留着,一切等找到工作后再说。不是我向你泼冷水,爱情不会无缘无故落到穷光蛋的头上。

  唐篁诚恳地接受了我的观点。但后来的事情表明,这不过是现实使然罢了。才过三个多月,当我们历经艰辛领到第一份350元的临时月薪,他就开始蠢蠢欲动了。从那几天一脸恍惚的神情看,我敢肯定他背地里已给燕子打过传呼。我故意不去问他,甚至喝酒聊天时也不去提燕子,却把讨论的焦点指向他做掉牙噩梦的原因。争论仍然没有结果。没多久唐篁就忍不住了,于是主动约我去“草民饭馆”喝酒。没想才坐下,他就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昨晚,我又梦到掉牙了。”

  可谈着谈着,唐篁突然岔开话题,莫名其妙地问我他长得怎样。唐篁的神经质让我既好笑又心酸。从这两个貌似无关的话题,我猛然悟到他长期以来的症结所在。

  该醒醒了,唐篁。多少人牙齿不好,那大家都跟你一样经常梦到掉牙?由此可见,牙齿不好只是生理方面的诱因。更复杂和更深层的原因是什么?是心理上的障碍。是因为你对燕子无法把握。你不敢面对自己现实条件的缺陷,不自觉间就把不自信转嫁给了外表。你最不自信的外表部位在哪?在牙齿。于是你无辜的牙齿,为你承担了全部压力。这样不经常梦到掉牙才怪呢。

  我的分析让唐篁无言以对。他脸涨得通红,左手夹起香烟使劲地吸几口,右手则不停地揉着两个酒瓶盖。伴随着尖锐的金属声响,从他口中喷出的烟雾刹时笼罩了酒桌的上空,那镜片后的眼神也由此变得迷离。等烟雾散去,他这才抬起头对我酸酸地说,老兄,好像你大学念的不是中文,而是心理学专业。我说你别给我戴高帽了,古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话说到这份上,唐篁才向我通报具体情况。他感慨万千地说,这女孩啊就是奇怪。发誓要把她忘掉,她却突然在你面前出现。给她写那么多信都不回,四年才见一次面却主动给你留传呼。我鼓起多少勇气给她打传呼,回是回了,口气却不冷不热。想约她出来,都是哎呀晚上刚好有事。我真搞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真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现实种种

  在事业与爱情均无进展的日子里,我们迷上了台球。凭着中学时代逃学练就的功夫,唐篁理所当然成为我的启蒙老师。我们热烈讨论和崇拜的对象,转向了辛吉斯、戴维斯、亨得利、奥沙利文和威廉姆斯。那时候,眼下被誉为“东方之星”的丁俊晖才9岁,除了香港的傅家俊在国际上略为知名外,国内还没有一个可以向外称道的台球手。

  改革开放短短十几年间,这种本属贵族专利的运动在中国得以空前普及,其势头几乎超过乒乓球。高雅的台球被国人改造为遍布城乡的大众娱乐。从城市的大街小巷,到穷乡僻壤的黄泥道旁,随处可见脏得发黑的绿色球桌。中国台球运动档次与水平之低是有目共睹的。在着迷此道的初级阶段,我和大多数台球爱好者一样毫无风度可言,进球时大呼小叫,失球时捶胸顿足、甩杆拍桌。有一回唐篁说,英国人打台球时是不说话的,只有球进袋后才听到掌声。唐篁的话让我敬愧交加,从此慢慢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球技开始与时俱进。然而在我们周围,人们总把台球当作扑克打,赌酒赌钱赌什么都可,有时为一个球大打出手,似乎并非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英式绅士的风度我们再过一百年也达不到,还是回到眼前的现实吧。付完球租我们常常叹道。

  现实依然令人沮丧,于是就想到了喝酒。一喝酒,难免谈到遥遥无期的转正编制,谈到向往与无奈交织的爱情。谈到燕子。“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于是难免谈及让我们爱恨交加的文学。刚毕业的那阵子,由于求职时常遇冷眼,有段时间我们闭口不谈文学。曾经被我们津津乐道的鲁迅、沈从文、海子、顾城以及国外的艾略特、博尔赫斯和米兰•昆德拉,似乎都成了导致我们就业困难的元凶。对唐篁而言,聂鲁达当然除外。当他意气消沉时,总是忍不住想起聂鲁达的诗句: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从前我爱过她,她有时也爱过我……

  除了事业与爱情,令唐篁沮丧的还有那个摇摇欲坠的大家庭。

  自从唐国泰落魄上海滩后,家族大厦一夜间变成危楼。若非祖父苦苦撑着,随时都可能坍塌。这位厚道善良的老人一度天真地认为:只要撑着,就可以等到家风重振的那一天。说不准啥时儿子东山再起,不但债务灰飞烟灭,连计划中的五层楼“华屋”也终将落成。他总在媳妇们吵得不可开交时,痛心疾首地训话:“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分则不仁,合则有义。谁提分家谁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头两年,老头儿的高深学问与随时祭起的礼教帽子,着实让媳妇们有些畏惧。可是,随着集体负债的不断沉重,非但妯娌们相互怨尤,就连兄弟间也出现了裂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渐渐起不了作用。以各小家庭为单位的新利益实体,像白蚁一样吞噬着本已千疮百孔的家族大厦。到了1996年秋天,连祖父自己也丧失了信心。小儿子的婚事成为他最大的心病。于是他下达了年底务必为小儿子完婚的死命令,费用及产生的新债由四个哥哥平均分担。

  让祖父意外的是,这件看似棘手的家事并未引起多大争议。经过几个月各自奔走,任务于腊月廿六顺利完成。可见分家实系人心所向,挽留只能阻碍历史的进程。小叔婚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农历丙子年腊月廿八,这个饱受内忧外患的大家庭,终于在除夕的鞭炮炸响前分崩离析了。因为分家,唐国泰只好硬着头皮回来一趟。闻讯蜂至的讨债人把唐家的门槛差点都踩坏了。本想重温天伦的他只在家里呆了五天。正月初二天才蒙蒙亮,在夹着寒意的细雨中,他急匆匆地踏上返回上海的大巴。送他上车时,唐篁突然发现父亲的背影衰老得让人吃惊。

  唐篁说他真可怜他爸,五年了家都不敢回,好不容易将他盼回来,却像个小偷生怕被人看见。那几天,面对来势汹汹的讨债人,他忍不住为父亲说了些辩解的话,没想到麻烦从此落到他头上。讨债人说唐国泰你儿子长大了,好事好事。俗话说父债子还,以后你儿子也可以替你还债了。唐篁说我大学刚毕业,每月工资才三百五,饭都吃不饱,哪有钱还你们。讨债人说本金还不起可以还利息嘛,以后我们找不到你爸就找你好了。

  讨债人的话把唐篁气得浑身发抖。更让他憋屈的是,父亲所负的三十几万元债务中,有1/3是在上海滩欠下的赌债。父亲的债务,给唐篁的心头又蒙上一道化不开的阴影。

  幻象中的玫瑰

  尽管1997年的春节让唐篁倍感窝囊和悲凉,但春天还是早早来临了。

  我们结束假期回到城里,25号楼前的几树木棉花正开得盛况空前。这种浑身长刺的高大乔木,其实是植物界里天才的行为艺术家。每年春天,它们都将自己粗壮挺拔的身体涂抹成一幅遗世独立的画。那似乎要刺破天空的枝桠上不见一片叶子,却挂满硕大的红色花朵。这些花朵只有五个花瓣,但异常饱满热烈,骤然望去如同悬着无数正在燃烧的火炬,看久了真让人目眩。

  也许是疯狂燃烧的木棉为唐篁唤回久违的勇气。在这个早早来临的春天里,他努力克服经济与心理上的种种劣势,向燕子发动了新一轮声势浩大的进攻,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波澜起伏、充满变数。有时行军迅速眼看就要冲上高地,然而功亏一篑、惨不忍睹。有时千call万呼不见回复,心如死灰之际却春水微澜、柳暗花明。欣喜若狂与黯然销魂两种情绪,像魔方的两个侧面频繁地交替变幻,把他的神经折磨得脆弱不堪。有段日子,打传呼与等传呼成为唐篁工作之余最重要的事情。一块打台球时,他常常心不在焉,过几分钟就要看一下腰间的传呼机,弄得我兴味索然。比这更严重的还有经济方面的压力。为了联络与约会,他每个月都把自己弄得捉襟见肘。由于实行“战时共产主义经济政策”,我也成为这场战争的间接受害者。

  渐渐地,出于对酒吧与玫瑰价格的恐惧,唐篁开始研究策划一些廉价的浪漫。

  上世纪90年代,贫穷而喜欢浪漫的男孩所能献给心上人的礼物,往往不外乎两种形式:频繁地写情诗或为她点喜欢的歌。第一种形式自1993年顾城自杀后就不太有效,只因此举不费什么成本,许多男生还是乐此不疲。第二种形式略略奢侈些。电视点歌费用较高,穷人一般不敢问津,电台点歌费用较低,但除了花话费还得加上承受占线的耐心。毕业以后,唐篁总算明白写诗这种方式太过老土,电台点歌显得稚气,于是处心积虑发明了一种“最爱金曲自动播放法”。

  唐篁的灵感源于不久前的一次聚会。包括燕子,几位在T市工作的高中同学到歌厅唱了回卡拉OK。这次聚会,使唐篁了解到燕子目前最喜爱的歌曲:《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以为是燕子亲口告诉他的。唐篁说没有,我凭的是直觉。那天晚上,燕子唱这歌时眼神很特别。我怀疑我们重逢前她刚刚遭遇一次失恋。热恋的人是不会喜欢这首歌的。但我还是忍不住也喜欢上了。

  唐篁把制造浪漫的地点放在25号楼二层四叔的宿舍。那仍是一个简陋的房间,但比楼下我们的狗窝整洁了许多。

  从已经发黑的天花楼板垂下一只老式灯泡。一台矮小的SONY收录机蹲在背北窗的旧书桌上,它的通电线插在灯泡的双插头上。唱匣里的带子被恰好倒在《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位置,然后事先按下播放键。这样做暗含玄机。它意味着当有人打开房门,拉下电灯的开关,书桌上的收录机便霎时通电,《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过门旋律开始飘出。唐篁的创意让我叹为观止。当然,他如此煞费苦心地布设机关,只为迎接燕子的到来,只为让她在刚要进门的当儿,猝不及防地听到她最喜欢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我没问过燕子到底来了25号楼没有,也不清楚她是否曾被唐篁的小小匠心所打动。不过“五一”后的种种迹象表明,他终于像得慢性病似的开始恋爱了。虽然燕子应约的次数不很频繁,但他已非常满足了。他于毕业前夕发下的誓言完全失效。像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无反顾地走向爱情的沼泽地。

  让我奇怪的是,自从与燕子正式恋爱后,唐篁再也不做掉牙的噩梦了。

  21位美女毕业生

  形势似乎朝好的方面发展。五月底,我们朝思暮想的编制指标突然来了,听说分配手续马上就办。

  那几天,好似久旱逢喜雨,我们不约而同爆发出惊人的工作积极性。晚上连台球也不打了,主动找事儿在单位加班加点,并强烈盼望被领导看见。很快,我们被通知去市人事局领取分配审批表。没料到领个表格呕了一肚子气。那天下午我和唐篁赶到市人事局时还不到五点,而调配科那位经办的女干部看样子正准备下班。我赶紧说明来意,想不到她连眼皮都不抬,哐当一声就把办公抽屉锁上。我以为她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这位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蓦地站起来,不耐烦地说,你也没看看现在是几点,我们马上就下班了,你们明天早上来吧。我说离下班不是还有半个钟头,请帮我们拿一下好吗。那女的被我这么一说,当场就来气了,把手里的钥匙往桌上用力一摔,大声说,我说明天早上就明天早上,现在等分配的大学生多得像米,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被呛得喉咙里像着了火,真想找个东西扔过去。唐篁连忙扯住我,说别急别急,明天就明天吧。

  第二天好不容易拿到表格,糊里糊涂的被各收了50元手续费。接着回单位填表,找领导签字盖章,又到指定的医院作体检。前前后后跑了将近一周,才把前期手续办好。原以为十天半月就会批下来,没想到一等又是一个多月。就在这一个多月中,T市的政坛发生了地震:原市委书记突然被调到省里转任闲职。

  市委书记的变动引发了一系列余震。先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和一位市委副秘书长被停职审查,紧接着又传出市人事局局长被拘捕的消息。那阵子,市机关大食堂一开饭就热闹非凡。由于就餐者都是处以下干部,大家说话便不那么拘谨,平日里敢怒不敢言的事,这下全倒在了餐桌上。T市官场的各种奇闻怪事,在这儿被热烈地议论并传播着。我和唐篁则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每一桩都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关于市人事局长的传闻,更让我们目瞪口呆。该局长落马的说法起码有三个版本。版本一,此公利用职便向大中专毕业生大肆索贿,涉案金额特别巨大。版本二,此公除了收受贿赂,还涉嫌替一无业游民伪造干部身份违规提拔为某乡镇副镇长,此次落马是因为两案并发。版本三,此公涉嫌向女大中专毕业生索色,据传几年来被染指者达21位。三个版本来源各异且各有侧重,但对事态发展的揣测非常一致:此公涉案金额巨大且情节恶劣,极有可能判处无期徒刑或被枪毙。

  我和唐篁回到T市时间不长,对前市委书记掌舵期间的政坛情况不甚了了。但从毕业报到至这回办理分配手续,对市人事局长的行为及局机关的衙门作风,算是有所领教。这下苍天有眼,连局长都被抓起来了。于是天真地想,最近人事局的机关作风必定大为改观。为了证实,也为了打听审批消息,我们决定去人事局走一趟。

  调配科那位女干部的态度果然好了不少。我们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居然主动向我们点了点头,嘴角还挤出一丝类似服务行业的微笑。唐篁说大姐,我们的表格都交了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批呢?她和颜悦色地说快了快了。我问她快了快了到底是多久?再拖下去我们这些临时工都快精神崩溃了。她说现在没有局长,总得等新局长到任吧。我们俩飞快地交换一下眼色,故作惊讶地问,你们局长怎么啦?年龄不太大怎么突然退了?她没料到我们会这么问,脸色顿时大变,瞪着眼睛说,你们别给我装蒜好不好,这可不是寻开心的地方!我们忙不迭地说大姐您误会了误会了,我们这些刚出道的毕业生,哪有机会知道市里领导的事?她满脸狐疑地把我们打量一下,瞅瞅旁边没其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我们局长真的出事了。

  虽然没打听到具体的审批消息,但走出人事局大门时,我和唐篁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众多和我们情况相似的毕业生都感到出了一口恶气。我和唐篁更是乐不可支,为表庆祝还喝了一箱啤酒。那一年,电视里天天都在播放来福灵杀虫剂的广告,那首“我们是害虫”的广告歌非常流行。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觉得特别特别的过瘾。

  可高兴激动还不到两天,一瓢冷水从天浇下,一下子把我们给浇蔫了。我们被告知:本批毕业生分配手续暂时冻结。具体原因不明,至于什么时候解冻,等待通知吧。

  失魂落魄的我们在机关大食堂用餐时,终于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该局长腐败堕落案盘根错节,听说还涉及刚刚离任的前市委书记。新的市委书记一来就宣布暂停一切人事审批。

  直到此时,我们才意识到该局长出事其实对我们严重不利。前天的庆祝多么幼稚可笑。

  回到宿舍,我不无调侃地对唐篁说,如果我们也是美女毕业生多好,那样去年就分配到位了。唐篁说,别做不能实现的梦了。早知如此,我宁愿为他祈祷别这么早出事。要出事也得等我们办完手续再出事。

  唉,就差那么十天半个月的。唐篁非常遗憾地补充说。

  我说,这对我们当然好,可他要是不出事,这十天半个月里,说不定又有一两只羔羊落入虎口了。

  唐篁指着我的鼻子说,天天说我迂腐,我看在这个问题上你比我迂腐多了。你以为那些美女是被强暴的?她们哪位不是经过慎重考虑才作出决定?同志啊,这是纯粹的交换,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里形象地描述过的、典型的等价交换!

  可不管怎么说,她们终究是受害者呀。我辩解说。

  “那完全是咎由自取。谁叫她们那么贱,为了一个狗屁工作,就那么没有廉耻、经不起诱惑!”看样子唐篁简直是愤怒了。

  我被他的满脸怒容给噎了一下,一时间不懂得怎么和他辩论下去。过了一会儿,我缓缓地说:“好,就当你说的没错,她们的确有点儿贱。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她们中的某一位与你有关,那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注意,我说的是譬如。譬如她是你妹妹,或者就是你心爱的女友……”

  唐篁的脸刷的白了,嘴角抽了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辩论到此为止。不知为什么,我们的情绪都低落到了极点。好几天内,我们绝口不谈与此有关的任何新闻,若是不提防碰到“毕业生”、“分配”、“美女”这样容易引起联想的词眼,赶紧小心翼翼地绕开。

  一个月后的最新消息更让我们愤怒和悲哀。听内部人士说,市检察院根据此公供出的受害者名单找到当事人进行核实,这21位美女没有一个承认。办案的人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尽了所有攻心手法,还是无法奏效。她们每人都信誓旦旦地说绝无此事,否认态度之坚决超乎办案人的预料。由于索贿及索色证据均不够充分,最后,这位被多少毕业生恨之入骨的人事局长只判了三年徒刑。

  案子不了了之结了。但我们的分配手续并没有得以继续办理。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人事局长出事跟我们毕业分配有哪种关系。不知是新来的市委书记工作太忙给忘了,还是新到任的人事局长另有想法,反正与我们的生存与幸福休戚相关的分配手续,就这样被一天天地耽搁着。

  公务员录用考试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中国乡村,大学生得不到分配仍是件无法接受的事。

  我们海边人稠地少,人们外出“淘金”的历史比改革开放还要早,商品意识浓得有些畸形。市场经济体制正式确立后,贫富悬殊日益严重,读书无用论重新蔓延。穷人家的孩子借钱上高中,自然要受到冷嘲热讽。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若是毕业得不到分配,全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而我们那些初中没毕业就出去的同学,这时节大多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板,繁殖成绩更是个个斐然。这种尴尬的现实让我们的父母非常失落。因为念完大学的我们,非但无法光宗耀祖,眼下连饭碗和找对象都成了问题。

  编制尚未落实的日子里,我们天天都在体会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滋味。拿着350元的临时月薪干着几人干的活,整天还得低声下气,把尾巴夹得紧紧的。当我们的忍耐力就要接近极限时,市报的头版登出一则让我们既兴奋又不敢相信的消息——全省将于近期组织国家公务员录用统一考试,T市首次推出108个职位向全市公开招考,用人单位涉及上至市级党政机关下至乡镇40几个部门单位。报考条件放得很宽,凡具大专以上学历及本地户籍、年龄18周岁以上、35周岁以下的人员均可报名参加。

  这个消息之于我们,不亚于身陷洪流蓦然望见传说中的诺亚方舟。尽管大多数人对“公开、平等、竞争、择优”的口号心存疑虑,但去市人事局买复习资料的毕业生还是多得挤破了头。那两天,我和唐篁有事去得晚了些,没想到考试复习教材已经脱销了。我幸运地从朋友手里转买到一套,唐篁托了很多人,那本最重要的《公共科目专用教材》市内竟然再也买不到了。唐篁本想抽空去省城的新华书店一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那朝思暮想的爱情高潮突然来了。迟到的幸福使唐篁有点措手不及,买书的事被一天天地耽搁下来。我说不然我们两个合着用吧。唐篁说可以可以,你看公共科目教材,我就看行政职业能力测试资料,这样并不矛盾。

  竞争的残酷超出我们的预料。全市108个职位,报考人数却多达2000多名,录取率低到1:20左右,比我们当年的高考还要激烈上许多倍。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我报了市委组织部,唐篁则选择了市劳动局。

  主管部门留给我们复习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因为白天得上班,我们可以利用的只有每天晚上和周六、周日了。如果不挤时间发狠苦读,根本无法将厚得跟砖头似的两大本书看熟。为了不影响唐篁复习,我争分夺秒地硬啃那本《公共科目专用教材》,想赶早读完了给他看。没想到了这份上,他仍然放不下他的燕子。每次约会回来,一看到我全神贯注地在那儿用功,他就倍感自己浪费时间的严重性。第二天晚上真的坐下来看书,他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过几分钟就瞧一下桌上的传呼机。第三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放下书本出去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参加笔试的前夕。那天夜里,竭尽全力的我九点多就上床休息。一觉醒来,已是下半夜两点,想不到唐篁还倚着床头挑灯夜战。

  笔试如期举行,我和唐篁被安排在不同考室。两场试罢将近上午十一点半。我如释重负地步出考场,在熙熙攘攘的考生中四处搜寻唐篁的身影,然而始终没有找到。我便走到大门口等他。可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所有考生都走光了,还不见他的踪影。我只好满腹纳闷地回到25号楼。

  打开宿舍的房门一瞧,我差点被气晕过去。原来,唐篁正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呢。

  我俩明明是一道进入考场的,他什么时候跑回来了?我一把掀开被单,对着他的耳朵大叫:“好你个睡虫,害我在那边等了老半天!”唐篁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见我满脸怒气,嘴唇动了动,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刹那间我明白了:这家伙居然当了逃兵!

  二十来天后,笔试成绩正式公布。我幸运地夺得报考同一职位考生的第一名,很快就接到面试通知。唐篁则因临阵脱逃,连参加面试的机会都没有。十天后,凭着大学攒下的丰富经验,我再次以第一名顺利通过面试。获知结果时,我感到久压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与我截然相反,唐篁尝透了失败的滋味。客观地说,唐篁的失败,与他和燕子正在进行的爱情赛跑密切相关。四叔为此狠狠批了他一顿。批评中,还以我为例和他进行无情的对比。这使我和唐篁之间,首次滋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尴尬。

  1997年国庆前夕,我揣着录取通知书去市委组织部报到。几天后,单位帮我协调安排了一个单间,凑巧也在25号楼底层,跟唐篁隔着两个房门。我们几乎和往常一样吃住玩在一块,谁也不曾感到,命运之手已在彼此间悄悄划下一道清晰的分水岭。而我们赖以栖身的25号楼,只不过青春旅程分岔前一处共同的驿站。

  水中望月

  25号楼底层的房间依旧潮湿晦暗,但随着岗位落实,我的心境猛地明朗许多。抱着一厢情愿式的工作热情,我开始了一位年轻公务员充满艰辛的奋斗历程。

  与我的忙碌充实相比,唐篁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毫无改善的迹象。公务员录用考试失败不久,他与燕子的爱情也出现了问题。他们约会的次数明显减少。每次赴完约回到宿舍,他都显得郁郁寡欢。有几次,我还从他阴云密布的脸上捕捉到争吵的影子。

  我小心翼翼地问起他们的进展情况,唐篁闪烁其辞,似乎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知道这段日子他心里不好受,便不去碰这类话题。直到有天晚上,因为酒的作用,他自个儿忍不住向我透露:最近燕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婚嫁问题。一面对这个本质问题,他所有的热情都化作无言的难堪与自卑。

  唐篁说随着交往的深入,他愈来愈强烈感到自己与燕子间的差距。这种差距是多方面的,除了家境、工作,还有某种说不清楚但又非常固执的东西。学生时代看燕子就像雾里看花,痴痴看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花非花、雾非雾。现在终于走在一起了,那感觉却愈来愈像水中望月,彼此都很清楚,可真正伸出手去,碰碎的却是冰凉的影子。

  唐篁说这话时表情木然,语气冷淡,似乎谈论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有些过时的故事。

  我劝他别这么悲观了,尚未真正拥有就开始担心失去,这哪是追求人家的心态?

  唐篁喷着烟圈,摇摇头说:“有时深夜睡不着,我总会残酷地对自己说,你其实不是在追求燕子,而是在跟年少时的一个梦过不去。这个梦早就该醒了,可因为不愿放弃,最终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

  这简直是个求证失败的过程!说到这儿,他的语调突然激动起来,镜片后也有了闪烁的亮光。

  我太熟悉唐篁式的彷徨与悲观了。于是拍拍他的手背说:“既然是在求证失败,那你为啥不敢上她家一趟,检验一下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呢?”

  我的话让唐篁激棱一下。

  是啊,我为啥不敢上她家一趟呢?唐篁捏着烟头喃喃地说。

  尽管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想象和期盼这一天到来,但因缺乏面对燕子父母的足够自信,他只有本能地把这一天往后推。犹如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明知巨石会重新掉下,还得竭尽全力地向上推。现在,巨石即将接近山顶,他再也没有退路了。

  为此唐篁整整失眠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一早,他决定将本次伟大行动的答案交给一枚面值一元的硬币。在25号楼底层宿舍的窗前,面对那株高大的木棉,他把硬币高高抛起,然后闭上双眼听从天意。

  占卜的结果让唐篁勇气倍增。在我提醒下,他为这次行动作了煞费苦心的准备。他先花上100多块对几个牙齿作了光固化修补,然后忍痛买下两包80块钱一斤的茶叶和十斤苹果。可是,临出发的那个星期六早晨,他又无来由地犹豫起来。我说男子汉做事利索点,你要是紧张,我陪你到她家门口吧。唐篁点了点头,神情悲壮得如同即将赴秦的荆轲。

  我们出发时已是上午九点。那天碧空如洗、秋光明媚,宿舍区门口两株高大的白玉兰绿得发亮,一群小女生正在树下兴高采烈地踢键子。一切看来那么顺眼。我用自己新买的自行车带着唐篁,心想奇迹也许就在今天发生呢。

  十多分钟后,我们到达燕子家门口。燕子家是一幢独门独院的四层楼房,屋檐的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明晃晃的。唐篁说燕子住在四层靠东边的那间,窗台搁着一盆兰花的就是。我顺着唐篁指的方向望去,不知咋的,突然想起几天前他说的水中望月的话。尽管如此,我还是使劲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运兄弟。我先回宿舍等你的好消息!”

  我骑着车子在街上瞎逛一圈,十点左右便回到机关宿舍区门口。没想突然瞥见刚从路车上下来的唐篁。唐篁脸色煞白,手里原封不动地拎着东西,摇摇晃晃走了过来。我赶紧停住车子问他到底怎么了?唐篁满脸沮丧地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我心里格登一下,顿时有种难言的沉重。

  回到宿舍后我才知道,唐篁并没有见到燕子和她父母。

  唐篁告诉我,因为担心不受欢迎,他事先未告知燕子自己要去。我骑着车子走后,他在她家防盗门前徘徊了起码五分钟,这才鼓起勇气按了按门铃,像当小偷似的心跳得厉害。过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再按,门还是没开。于是他开始敲门,斗胆喊燕子的名字。可里边毫无回应。他想今天干脆豁出去了,索性跑到附近的电话亭往她家里打电话,仍然没人接。他终究不死心,电话挂了又拨,打了七八回还是不见有人接。他这才完全死了心。

  唐篁说,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在燕子家紧闭的院门前,他感到一种透入骨髓的宿命与悲哀。命运在像我一样支持他出击的同时,也残酷地安排了这样的结果:当他鼓足勇气前去挑战,应战的人却不在。

  事情纯属偶然,然而唐篁却为此耗尽全部的热情和勇气。任凭我怎么鼓劲,唐篁就是打不起精神。我一说重振旗鼓的话,他便闭上眼拼命地摇头。

  他再也不主动给燕子打传呼了。不过,俩人的恋情还是欲断还续。有时过了十天半月,燕子倒会主动约他一次。唐篁也像往常一样准时地推着车子出去。但从他每次回来时的神情看,他们更像在例行公事。彼此都已望见即将分手的那个岔口,只是时辰未到,眼前这一小段路还得一起走下去。

  正义的来福灵

  和爱情一样糟糕的还有唐篁的家庭状况。又一年行将过去,家道中兴的希望依旧缈茫。父亲欠下的债务非但无减,反而呈现持续上升趋势。

  临近年底,转向唐篁讨债的人渐渐多起来,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可唐篁哪有钱还他们呢。讨债人就向他讨点利息,三百、五百也好。这样两三回,便把唐篁剥削得捉襟见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因不忍心看他的惨状,我前后帮唐篁转借了2000多块。

  快到放春节假的那半个月,唐篁连吃饭钱都成了问题,只好靠我接济了。有天早上,有位讨债人把唐篁堵在门口不让他去上班,口口声声说父债子还,再不还钱就把宿舍给砸了。唐篁说想砸那你就砸吧,这宿舍的产权可是市政府的,砸了你得吃官司。讨债人一听更火了,揪住唐篁的胸衣就要打人。恰好我关上门要去上班,赶紧挺身而出,对方这才骂骂咧咧地松开手。

  久未消弭的内患伴随着严重的外忧。年关将近时,老家又接连发生两件让唐篁痛心疾首的事。

  第一件事的起因与唐国泰有关。六七年前,有个叫胖栋的族弟从唐国泰那儿拉走两车约6万元的白松。起先唐国泰没太在意,自己债台高筑后才找他讨货款。没料到胖栋推三倒四,后来干脆否认这回事。唐国泰只好一纸诉状将胖栋告上法庭。官司是打赢了,但胖栋一听败诉全家都跑了,于是四叔通过关系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就在法院封上他家大门的第二天晚上,胖栋的二弟胖雄,手持杀猪刀、浑身酒气地敲开唐篁祖父食杂店的门,嚷着要绑架个把孩子让村里人看看。老人家一听吓坏了,赶紧让老四去法院撤诉。四叔哪肯咽下这口气,可老人被吓得破了胆,以死相逼让儿子别去惹胖栋一家。四叔没法子,只好花钱请客倒说了一回人情,讨钱的事不了了之。

  第二件事的起因与风水有关。唐篁屋后西侧的刘姓邻居,长期怀疑唐家挡住他家风水,三年前曾和唐篁二叔有过口角与拉扯。这年年底,胖雄持刀事件发生后没几天,该邻居居然趁危而动,在夜里用大条石堵住通往唐篁家的路口,不让唐家从其门前的公用村道经过。村、镇干部多次调解无效,战争一触而发。闻此奇耻大辱,唐国泰在电话里气愤填膺,说过两天我肯定回来,不和他家决一死战,咱全家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了。大敌当前,几个兄弟叔侄一致达成共识,约好腊月廿八上午九点发动突袭,甚至连出了人命谁去抵偿都作了探讨。二叔还说等这仗干完了,再向胖栋兄弟宣战,决不能就此罢休。

  唐家的受辱遭遇也激起我的巨大愤慨。放假前的那个晚上,我决定请唐篁去“草民饭馆”为他壮行。唐篁被唐家终于重新荡起的一股血气振奋了。一瓶啤酒下肚,苍白的脸上居然泛出几丝闪亮的红光。他慷慨激昂地宣布:“永别了燕子!与家族的尊严相比,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到时我一定第一个往前冲,不把这些王八蛋撂倒一两个,以后我唐字要倒过来写!”

  话音刚落,电视里来福灵杀虫剂的广告歌响起来。唐篁听了非常激动,一边敲筷子一边跟着大声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

  唐篁唱这歌时语调疯狂,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我看情势不对,赶紧向他做思想工作,劝他别太过火了,揍他们几下出出气就算了,打死无赖还玷污了你写诗的手。可唐篁不依不饶,大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对这些不讲法律不讲道理的害虫无赖,只能以暴制暴。为平息他的情绪,喝完酒后我又请他去台球馆打球。进了台球馆,唐篁还是杀气腾腾,抽起球来就像一把长矛直贯仇人的心窝。让我奇怪的是,喝了那么酒,他居然打得很准。有一局,他瞄准最后那粒黑色球狠命一抽,球进洞时砰的弹出去,刚好砸到捡球小妹的脚,痛得人家哎的一声尖叫。

  放下球杆,唐篁仍是一脸的杀气。

  全家都是醉虫

  唐篁的偏激言论令我忧心忡忡。回到老家后,我越来越担心他将作出过激的行为,后悔那晚真不该为他“壮行”。腊月廿八那天,我前后打了六个传呼,唐篁却消失般一个也不回。腊月廿九一大早,我忍不住骑车找上门去。

  唐篁家的大门洞开着,几个等不及过大年的孩子正在院子里放炮仗。唐篁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择菜,表情正常,不像发生过恐怖事件。

  唐篁的家人对我非常热情。奇怪的是,除了他祖父,我没见到一个成年男人。唐篁妈似乎猜中我的诧异,连忙说:“昨晚男人们全喝醉了,到现在还没起床哩。唉,瞧这一家子,哪有这样喝酒的。”在唐篁小妹的带领下,我走进唐篁的房间。唐篁仍在蒙头大睡。我叫他几声都不见应,只好过去掀被子,揪着他的耳朵大叫:“害虫!来福灵!怎么还不起床?”

  唐篁的眼睛浮肿得厉害,眼皮动了好几下才把眼睛睁开。他挥挥手让小妹出去,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我们唐家没啥希望了。全家都是虫,醉虫。”

  原来,一直等到腊月廿七晚上,唐国泰仍不见回来。妯娌们各谋其是,军心渐渐浮动。廿八早上,先是二叔在老婆的叨唠下退却了,接着三叔、小叔也动摇了。倒是在外工作的四叔和唐篁力争按原计划行事。但潜藏于家族血脉深处的畏缩与忍让,最终瓦解他们的斗志。乍看坚如磐石的进攻体系在战斗尚未打响前就崩溃了。四叔在城里爱人的劝说下愤而离去,只剩唐篁手握一把昨夜磨得锃亮的砍刀,浑身颤抖,脸憋得通红。唐篁的自尊被叔叔们的苟且偷安深深地刺伤了。他一仰脖灌了一大碗地瓜烧想冲出去单挑,可是手被母亲死死地拉住了。母亲哭着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唐篁的心顿时软了。但他分明感觉到婶婶们幸灾乐祸的目光。23岁的男子汉在瞬间被激怒了,他挣脱母亲的手,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谁知家中内乱早就泄露了本次军事目的。唐篁刚出院门,就望见邻居门前六、七个男人成一字长蛇阵摆开,手中器械齐全,正严阵以待。面对如此阵势,唐篁猛然吸了一口冷气,持刀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恰好祖父从后面赶到,抱住他老泪纵横地说:“万事以和为贵,还是忍了吧。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唐篁扔掉刀像孩子似的哭了,说不敢死也就算了,咱们唐家现在还有谋吗?

  当晚,原备庆功的两大坛自酿地瓜烧,被唐家倍感窝囊的男人们喝个精光。唐篁喝得最凶,吐得也最厉害,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本次不战自败宣告唐家从此放弃屋西的宽敞通道。唐篁的祖父以超凡的忍辱能力,带领子孙发扬愚公移山精神,硬是赶在大年夜前,从屋南逶迤起伏的田埂上辟出一条长约百米的羊肠小道,切实维护了心中宝贵的“和”。

  1998年春节也许是唐篁人生中最失败的日子。在内外交困之际,他与燕子间的婚嫁问题也被对方父母严肃地提起。人家托了位双方都认识的老乡来摊牌,可唐篁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结局自然可想而知。正月初五那天,燕子先后打了他九个传呼,他一个也不敢回,将自己裹在被窝里活像一只受伤的刺猬。

  从以下这首短诗,我们可以读出唐篁在1998年春节深重的无奈与绝望。

  我说过我将坚守

  为一支风中的蜡烛

  我说过我将等待

  为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夜

  当白昼降临

  我的手中会留下什么

  是不是寂寞的今天

  就是狂热的昨天

  年,这种独角的怪兽

  把我们追逐得无处藏身

  我真不知道,为守候而陈旧

  是走向沉没,还是走向永恒

  ——节选自《为守候而陈旧》•献给燕子之三

  不过,家族耻辱给唐篁的打击似乎超过爱情的失落。假后回城的头个晚上,唐篁如此向我描述他在老家过春节的感受:仿佛置身于鲁迅描绘过的铁屋子,黑暗、悲凉,压抑得令人窒息。

  每一次重提此事唐篁都痛不欲生。在唐篁看来,它不仅在每个家族成员的脸上打上耻辱的烙印,也彻底摧毁了这个家族走向振兴的最后一丝自信。直面冷酷的现实,他蓦然发现祖父脑子里那些无比神圣的观念,竟是如此的脆弱与可笑。他甚至觉得造成唐家眼下如此境地的根源,就是长期以来被祖父奉为圭臬并用来教育子孙的“儒家之仁”。他简直恨死了这个“仁”。这个仁害得他们在陷阱与阴谋面前显得何其幼稚,这个仁使他们重感情、爱面子却又屡屡受伤上当,这个仁使他们极不适应尔虞我诈的社会而处处受挫,这个仁使他们在家族名誉与利益受到严重侵害时畏缩不前、如同一盘散沙,这个仁使唐篁在燕子主动投入他怀抱时不敢采取有效行动终于有一天懊悔万分。

  这个仁,使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大雨覆没一切

  转眼间,25号楼前的几树木棉花开始了新的凋谢。

  这是种我见过的凋谢得最悲壮的花。刚才还开得好好、艳艳的,突然就从高而险的树梢上落下来。由于花重,下坠的速度极快,简直就像个小人从树上一跃而下。让人搞不懂它们到底怎么了,是春天让它们失望,还是已然厌倦高处的展览。那段日子,每当我和唐篁走过树下,都忍不住俯身拾起一、两朵来。

  掉下来的木棉花仍然那么完整,放在手心宛若火焰一般。但细心的唐篁说它已经有了淤伤,过不了多久,花就要枯萎得非常难看。唐篁说这话时语调低沉,镜片后的眼神又一次茫然起来。我清楚他联想到了什么。便安慰他说,只有花落满地,木棉才会长叶和结籽。人与自然界的花树一样,有时浮华落尽,并不一定是坏事。

  唐篁没搭话,却咧开嘴苦涩地笑了。

  唐篁与燕子间无望的爱情,终于在木棉花落的季节走到了尽头。我从他苍白忧郁的脸上,既探触到黯然神伤的无奈,也捕捉到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有天中午我下班回来,发现他窗口冒着一股白烟。我以为里头着火了,赶紧冲过去推门。门虚掩着,狭窄阴暗的房间里烟雾弥漫,唐篁正俯在地上烧东西呢。我捂着鼻子凑前一看,心里不禁一抖:这小子竟在焚烧旧信件。在那个烈焰升腾的破脸盆里,我猛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蓝色封皮日记本——那里头可是他的“献给燕子系列”!

  “唐篁,你真疯啊你!”我一脚踢翻火盆,朝他大声吼道。

  唐篁有些漠然地看着我,好象眼前的火与他毫不相干。

  我好不容易把火踩灭,那个日记本已被烧去大半。我心痛得不行,说:“你这是何苦?让它们留着,好歹老了有个记忆。你不觉得可惜吗?”

  “那上面有一组六首。有这六首,已经足够了。”唐篁用手指指靠窗的书桌,有气无力地说。

  我过去一看,桌上放着一叠诗稿。第一页的正上方,用钢笔写着四个镂空大字:《幸福之门》。

  唐篁没告诉我他与燕子分手的具体细节,但从以下这三首短诗的章节,我们可以约略窥见他当时的心情与感受。若从专业的角度说,我认为完全可视为唐篁爱情诗中的代表作。

  其一:

  五月红透的木棉

  把我遗弃在离去的脚步声中

  她无动于衷地燃烧

  无动于衷地熔化

  如今,大雨已覆没一切

  谁还会想起燕子悄声的呢喃

  七个黑夜,我都要反复经过

  那个锈迹斑斑的绿邮筒

  ——节选自《大雨》•献给燕子之四

  其二:

  六年的靠近和一秒的转身

  这其间有多大的区别

  燕子,我是风中摇摆不定的信子

  无力的眼神总是背对阳光

  背对 曾经的真心和执着

  那些黑暗终究会如巨兽

  不断追击我,追击倾斜的诺言

  我知道,你已经厌倦

  僵硬的相约和默然的对视

  ——节选自《逃避》•献给燕子之五

  其三:

  我设想过三十五种方式

  却只有两种结果

  用左手挥别,或者

  用右手

  幸福之门近在眼前

  我却因为寻找那把

  在梦中泛着金光的钥匙

  离你越来越远

  ——节选自《赠别》•献给燕子之六

  在我印象中,写完这组题为《幸福之门》的情诗,唐篁就封笔了。一个以诗歌与幻想为基础构建的爱情大厦,最终以无可伦比的残酷与动人,倾覆于1998年初夏的一场大雨中。

  情爱收容所

  与唐篁的失恋相反,我们班回到T市的另外几位同学(除了小黎),如约好似的交上桃花运。

  先说老猪。老猪本姓朱,念大学时即全班最胖,大家便叫他老猪。毕业后,他做古董生意的爹花了五万块,又等了半年多,好不容易把他弄进一个乡镇的经管站。镇党委书记一听他在大学是念中文的,就把他放在党政办使用。这份看起来风光无限的美差让老猪苦不堪言。进去一年多,材料没写上几篇,啤酒倒是喝了近千瓶,喝得老猪脑满肚圆,活像年画里的布袋和尚。瘦国在校时即声称不当干部。一毕业就找了家生产饲料的民营企业,在里边做文案兼老板助理,现在月薪已升至千元,活得潇洒滋润,不过还瘦得像根竹竿。阿贵出身海岛,性格内向,是全班公认的老实人。阿贵家境一般,知道自己也不是吃软饭的料,于是刚毕业就提出改行申请,三个月后在老家的附中当了语文老师。只有被同学们称做“老学究”的小黎,依旧自视甚高,毕业后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仍是地道的愤青一个。幸亏有个办鞋厂的亲戚心软,去年秋天把他“请”到厂里看仓库,吃住全包,每月还发给他500块。小黎厕身仓库但不坠青云之志,听说最近正在准备考研,颇有卧薪尝胆的气势。

  我们六位在校期间一直关系不错。毕业后因各谋生路,除了偶尔打个电话,一年也见不上一次。让我诧异的是:就在唐篁失恋后不久,1998年“五一”节那一段,前三位老兄突如藏匿多年的土拔鼠个个钻出地面,而且都带上了女友。

  不过他们的爱情方式与唐篁相比实在差别太大了。

  第一个带女友出现在25号楼的是瘦国。瘦国的女友是他初中同学,又是邻村人,长得水灵白嫩,像根刚从水底捞出的藕。这女孩见到我们有点害羞,我们跟瘦国说话时她在一旁很专心地听,从不轻易插嘴。据瘦国介绍,她初中一毕业就去厂里打工,现在已是课长,眼下的月薪比他还高。据唐篁透露,瘦国大学一毕业他们就好上了,这次带来和我们认识等于宣布关系公开化。他们在25号楼住了两天。

  第二个带女友出现的是老猪。老猪岁数比我和唐篁大一些,念大学时就像高老庄时期的八戒,一见靓女表情呆滞,虽然频繁出击但一直水底捞月。这次终于明目张胆带来一个,可瞧上一眼就让我们倒了胃口。这女孩打扮得像个舞女,比较肉感,长得有点像现在网上的“芙蓉姐姐”。她似乎没什么固定职业,嘴唇和指甲涂得血红血红的,而且还抽烟。老猪脾气好,背后我们半开玩笑地损他:这样的女孩你居然能够下咽,简直饥不择食。老猪压低声音,有点难为情地说:“你们别笑我,我实在是理想与爱情全部失落,出于生理需要,迫不得已而为之啊。当然是她先引诱我的”。我问老猪那你会和她结婚吗?他笑着说:“我虽然贱了些,但还没贬值到那个地步。充其量是逢场作戏,大家互相配合玩玩而已嘛。现在都什么年头了,别把自己当圣人看。像你们这样古典浪漫的男青年,早就成出土文物了。这样硬撑着,肯定对生理和心理健康都不利。”说完,他表情暧昧地嘿嘿笑了,简直像个上世纪80年代的流氓。他们在25号楼住了三天。

  第三个带女友出现的是阿贵。阿贵的女友是他隔壁学校的一个小学老师。我一看到他们就信服了“夫妻相”理论,因为他们长得太像了,肤色一样偏黑,简直是对孪生兄妹。他们的爱情经历听起来有点沉重。唐篁告诉我,他俩因为生肖相冲,双方家长都不同意,一直受到干预阻挠,这回是私奔出来的。即使身处市直机关宿舍区,他们还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要周围一出现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脸上便不约而同掠过一丝惊慌。他们呆在25号楼的时间最长,一口气住了整整五天。

  那段时间,25号楼简直成了情爱收容所。他们知道我的脾气,自然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全找唐篁拿宿舍的钥匙。唐篁这人天生不善拒绝,像孟尝君总是有求必应。第一个同学瘦国带女友来还好办,他把自己的宿舍让出后还有二楼四叔的房间。可瘦国住下的第二天,第二个同学老猪也带女友来了,而且明显是要住下来的架势。这可让唐篁犯难了。寻思再三,他决定把二楼四叔的房间让出来给老猪,自己却和我商量晚上一起合床。我睡的是单人床,俩人挤在一起真是饱尝受害者的滋味。过一天瘦国走了,我和唐篁都以为这下不用挤了,没想到全班最老实忠厚的阿贵竟然带女友私奔来了。阿贵的爱情遭遇让人既感佩又同情。唐篁只好成人之美,把自己的宿舍又让给了阿贵,晚上仍和我挤在一块睡。也许是四叔房间的席梦思太舒服了,住了两宿老猪仍无打算走的迹象。唐篁厚道,第三天晚上又让他们住了进去。没想到,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晚上四叔恰好在城里参加聚会,回到25号楼时已大半夜了。扯亮灯时他被吓了一大跳,自己的床上竟然抱着两大团赤条条的肉!问了才知道是唐篁的同学老猪。四叔气得七窍生烟,但毕竟夜已深了,只好自己去外面找旅馆住。

  第二天早上,唐篁被愤怒的四叔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当他窝着一肚子火去找老猪时,两个狗男女早已杳如黄鹤,却留下一个凌乱不堪的狗窝让他收拾。

  几位不速之客终于走了。在总结经验教训时,唐篁对他们的行为感到强烈不满,愤愤地说做人怎么能这样呢?下次肯定不理他们。可是,当他们再度光临,他还是不忍心把人家拒之门外。有时一道去门口的小饭馆用餐,饭钱常常还得他出。有的脸皮稍薄些,也象征性地往口袋里作掏钱状。更巧妙的把钞票掏出一半,见唐篁态度坚决,口里就嚷嚷:唐簧你太客气了,下次可不能这样呵,老这样怎么行呢?顺势把掏出一半的钞票塞回口袋里。

  在我看来,唐篁舍已为人的精神已足够评上道德风尚奖。但更多的人不是因此对他心怀感激,而把它当作弱点毫不客气地加以利用。这些人当中,除了我们的大学同学外,还有他高中时代的一些同学,比如郝东和梁凯。这两位比唐篁大学的同学更常来25号楼蹭饭和借宿,最后都不动声色地挖了他的墙角。

  思想与编制

  老猪被四叔撞见事件发生后,来25号楼叨扰的同学马上少了许多。我和唐篁又回到正常状态下的单身生活。

  收拾完他人情爱盛宴遗下的残屑,唐篁终于拥有充裕的时间慢慢独嚼失恋的苦果。在25号楼底层那间阴暗、潮湿的宿舍里,他犹如一只穴居动物昏昏噩噩地活着,重新开始了漫无边际的幻想与心灵上的逃亡。酒精和烟草成为他无法舍弃的依赖品。他已定论那将自己逼入目前困境的罪魁祸首,不是上帝,不是燕子,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甚至唯心地认为:他少年时代做过的每一件错事、坏事,不管大小,冥冥中都有一把笔逐一不漏地替他记着。他与燕子这场错误而痛苦的恋爱,完全咎由自取,是老天在惩罚他。

  我忧心忡忡地提醒他:老这样想下去你会完蛋的。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我早就完了,你不觉得我现在就像个精神病人吗?偏执压抑,神思恍惚,胡言乱语。我知道,我现在这模样看起来让人挺难受的,可我心里比什么时候都清楚,现在谁也骗不了我。这世上根本没有圣人,圣人圣行都是后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塑造加工出来的。你把整套二十四史翻开看看是不是?所谓历史,简单点说就是男人和女人间的游戏。这个游戏没有任何固定规则,为了得到权势与金钱,什么事都可以干,于是男人为盗女人做娼就成了必然。他们在功成名就后开始高喊道德的极端重要性,根据幻想中的种种美德塑造出一两个完美的偶像,即所谓的圣人。然后高高地将“圣人”供起,由他们承担所有的罪恶与道义。

  唐篁说这话的样子,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想得太多了,唐篁。人活着不过几十年时间,干嘛跟自己过不去。思想再深刻,总得挣钱吃饭吧。昨天我听人事局的人说,去年被暂停的那批编制最近要开冻,赶快往你们头儿那边跑跑,别让煮熟的鸭子又给飞了。”

  唐篁对我前半截的话并不以为然,但一听编制的事,他雾蒙蒙的眼神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屈指算来,这批被暂时冻结的编制,让唐篁们一等就是一年。对于身处困境的唐篁而言,这个关系到基本生存问题的编制,简直是太重要了。

  第二天下班回来,唐篁证实了我听到的消息。他说他问了单位的人秘科长,科长说有这么回事,按照他的表现,这回应该没问题。手续资料去年就送上去了,你就等着办工资吧。科长的话让唐篁犹如吃了定心丸药。那几天,他长期阴郁的脸突然绽现出阳光,吃饭、走路明显添了精神,烟也少抽了。

  科长说得再干脆毕竟不是拍板的人,我还是关切地提醒唐篁:到底有没问题,要不要请你四叔出面,跟主管部门的领导打个招呼?唐篁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吧。我们单位共有两个编外人员,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今年春节后才来的女大专生,姓马,素质一般,寸功未立。我们都叫她马尾巴。这女孩挺单纯的,前天单位聚餐大家谈到编制的事,她还提前向我祝贺,说只有唐哥的问题解决了,她这小字辈接下去才有希望呢。论文凭、论资历、论工作,她怎么能跟我比?况且咱这一批去年就报上去了,这回纯属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再说,我爸已把我四叔害得够惨了,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他破费?”

  唐篁说得在理,可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又过了半个月,单位还是没通知他去办工资手续。同事们看他时的眼神也有点怪。唐篁忍不住去问人秘科长,科长刚开始还不肯讲,但看唐篁那副着急的模样,只好透露了真相。原来,编制已被新来的女同事马尾巴占用了,偷偷办的手续。唐篁气得鼻子都歪了,立马去找经理。面对唐篁的质问,吴经理也是一脸无奈。吴经理有些愧疚地说:“本来这次铁定是要给你转正的,没料到这马尾巴的能量大得出人意料,居然找到一位重量级的市领导,从市人事局、编办一路直压下来,我一个小小的正科级,哪能挡得住?不过你别着急,我们会继续向上争取,下一个编制肯定是你的。年轻人,一定要正确看待一时的挫折,路还长着呢。”

  唐篁心想到这份上了我还能不急吗,当时他真想操起桌上的保温杯往经理脸上砸去。可一转念人家也没欠自己什么,所有的冲动霎时都化作冰冷的委屈。于是转身直挺挺走了出去。

  在走廊的拐角处,他与迎面走来的马尾巴不期而遇。没想到人家居然神定气闲,还非常友好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唐哥,你好。”

  小马的声音很柔很甜,唐篁却觉得脸上像被甩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疼。

  变形梦

  因为编制的事,唐篁足足旷工了三天。

  唐篁心想干脆不干算了,总不能为了每月350块钱被人当猴耍。他甚至想从此离开T市,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愿回来。唐篁的想法我能理解。可他四叔说什么也不同意。为这事,叔侄俩僵持了好一阵子。有天晚上我去宿舍找唐篁,恰好听到四叔在里头粗着嗓门说话,赶紧退回房去。不一会儿,我便听到四叔大踏步离去的脚步声。

  不清楚四叔到底对唐篁说了什么,我一进门就看出,唐篁为此很受伤。他一声不吭把脸趴在书桌上,右手握着摘下的眼镜,肩膀因呼吸急促颤抖得厉害。我以为他哭了,走过去关切地问他怎么了。唐篁摆摆手,还是继续趴着。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抬起头,闭着眼长长地嘘了口气。

  唐篁的脸上并无泪痕,但他嘘气的动作却透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疲惫。我默默地看着他,心底也跟着沉重起来。

  唐篁再也没提起要离开T市。一个月后,不知出于何种动因,他的月薪被增至450元。几天后,他听到燕子和他高中同学郝东恋爱的消息。

  唐篁的体质就是从这个阶段走向恶化的。他开始经常性地生病,感冒、胃痛、牙疼、慢性咽炎、扁桃腺炎、口腔溃疡等等,不仅此消彼起,有时还多症并发。他生了病既不看医生、也不买药吃,完全一副生死由命的样子,就那么一天天熬着。幸亏都不是什么大病怪病,熬着熬着居然好了。这更坚定了他不知怎么总结出的怪论: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注定的,生病是前生所作之孽的现世报应,忍受了就是在消业。你打了针吃了药,病可能好了,但前世留下的业力还在,这世没有消除下辈子还得再来。走向彻底唯心的还有唐篁的人生观。动不动就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有冲天大志,无运不能自通。中学时代就已筑牢的唯物论大厦,竟在几个月内全部坍塌,白白浪费了政治老师们的许多教诲。

  同样恶化的还有他的脾气。有段时间,他简直变成个刺头儿,脾气火爆,动辄与人争执甚至想和谁干上一仗。有一回,唐篁骑车经过新街口时无意间越了线,被交警逮住要罚款50块。他横竖不让,没说上两句就和那个交警扭打起来,俩人都搞得鼻青目肿。那交警报了警,唐篁一看情况不妙,连车子都不要赶紧跑了。对方不依不饶,一路跟踪,最后闹到了单位。幸亏四叔闻讯及时赶到,唐篁才没被气势汹汹的巡警带走。当晚,四叔通过市交警支队的一位熟人,花了2000多块钱请客道歉,还请了小姐作陪,这事才勉强了结。打这以后,每当我俩上街一看到穿警服的人,唐篁都会指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有把枪,哼!”

  每回我们在一块喝酒,他都嚷着我要变成害虫,变得冷酷无情、坏得透顶!我要杀一、两个人让大家看看。他的烟瘾越来越大,说话时常夹杂着一、两声咳嗽。本来我也挺喜欢来福灵杀虫剂的广告歌,可打从唐篁几次嚷着杀杀杀后,一听电视里播这首歌,我的心底就直冒寒气。

  幸好唐篁只是嚷嚷而已。有病不求药,失恋才读书。在孤独、郁闷且百无聊赖的时光里,他把主要精力投入了阅读。他一把扔掉原来对诗歌的狂热,猛地将范围扩大到小说、哲学、民俗、宗教等诸多领域。

  那段日子他简直发了疯似的看书,有时整夜都不睡,速度快得惊人。短短几个月内,他不仅读了先秦诸子和《史记》,读了《圣经》、《古兰经》和《厚黑学》,读了康德、加缪、叔本华、黑格尔和尼采,最后还重温了《共产党宣言》,顺便研究了切•格瓦拉。那一阵子,他最著名的谬论是:“无产者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但他们并未像预言那样获得整个世界。”“思想的龙种播撒在大地上,收获的往往是跳蚤,而且是一只只会思想的跳蚤!”

  对卡夫卡的热爱便是在这样的境地里强烈起来。《卡夫卡短篇小说集》成了唐篁的床头书。他最常读的是《变形记》。渐渐的,居然熟到接近背诵的程度。每当唐篁又一次感到受伤或压抑时,他便情不自禁地背起《变形记》那个著名的开头:“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跳蚤。”然后颇有同感地说:“我也快变成巨大的跳蚤了。”

  有一个早晨,唐篁在背完《变形记》的开头后神经兮兮地对我说:“有一天,当我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巨大的跳蚤时,你一定不要惊慌,而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已是一个巨大的跳蚤,身披钢甲式的硬壳,谁都不怕,谁也拿我没办法。什么债务、编制、爱情,全都给我见鬼去吧!不过,有时我更希望变成小跳蚤,悄悄跳到那些让我痛恨的人身上,肆无忌惮地叮呀、咬呀,让他们浑身起满大红疙瘩,要生不得,要死不能,那才叫爽啊!”

  唐篁对《变形记》的痴迷与由此产生的疯狂念头让我大为吃惊。每当我听到电视里播放“我们是害虫”的广告歌,我都要替他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唐篁真的就变成一只巨大的跳蚤,成为一只地地道道的害虫了!想到这儿,我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好象唐篁随时都可能从这个世界消失。

  唐篁为什么如此强烈地盼望变成害虫,我曾像分析他做掉牙梦那样作过细致、深入的思考。但无论我怎么细致深入,都不如他自己的高论让人信服。

  唐篁说:这世上本无所谓害虫与益虫。害虫与益虫的标准,都是人类依自己的利益和好恶而定,本身带有很大的偏向性。害虫与益虫就如事物的两面,没有害虫也就没有益虫。害虫与益虫互相排斥又唇齿相依,害虫的害凸现了益虫的益,益虫的益凸现了害虫的害,如同黑暗与光明、贪官与清官一样。人类为消灭害虫发明了农药,但从科学角度说,农药就是毒药。农药杀死了害虫,也杀死了益虫。人类毫无节制地滥施农药,不但使农作物体内残留大量的毒素,也严重破坏了自然界的土壤。事实和结果是:农药越施越多,害虫也越来越多,耐药性越来越强;相反益虫却越来越少,因为除了被农药杀死外,人类也常吃益虫。

  综上所述,变成害虫比益虫更好。我是害虫我怕谁。害虫自由、舒坦、快乐,想干啥就干啥,想咬谁就咬谁,而且不一定会受到惩罚。所以,我强烈盼望变成害虫。害虫永远活得比益虫好。

  再见,25号楼

  再深刻的思想也不能让季节拐弯。转眼间,又一个冬天来临了。

  唐篁的糟糕状态还在持续着,谁也拿他没办法。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他的神智是否出现了问题。有时深夜了他还把啤酒搬过来找我喝,我知道他心里闷,眼皮直打架还得陪他聊天喝酒。可酒喝得再晚,我都劝他回自己房间睡觉,生怕自己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身旁躺着一只钢甲怪物。

  令人恐怖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只是对酒精与烟草的过分依赖,让唐篁丧失了年轻人的朝气与健康。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天气稍有变化就感冒,但一直坚持不看病不吃药。同样变化的还有他的性格。与喝酒时的大胆偏激相反,清醒时的唐篁,变得越来越缺乏自信,后来连说话都有点儿结巴,像个典型的底层小职员。

  想不到最后让唐篁解脱出来的,不是《圣经》、不是《老子》,而是25号楼即将拆除的消息。

  1998年12月的一天,市机关管理局在大院门口贴出一张布告,内容大意为:为改善市机关大院宿舍区的环境,切实解决干部职工的住房问题,根据××次市长办公会议精神,决定于近期拆掉25号楼,并于原址建设2幢经济适用房。凡市直机关未参与集资建房或购买公改房的干部职工均可报告参加。机关管理局将按照报名者的职务、级别、工龄等情况进行综合评分,然后按得分高低定出具备购房资格者名单。现有住户须于1999年1月1日前无条件搬出,逾期不搬的将强制其执行。对违反纪律或防碍拆迁工作者,将督促所在单位依照有关规定追究其责任或作出相应处理。

  布告内容明了、口气强硬,看起来毫无商量余地。若按有关内容综合评分,我和唐篁根本不具备购买经济适用房的资格。

  改造25号楼早有耳闻,但真正目睹拆迁布告,我们还是感到强烈的震惊与不安。那一年朱镕基刚当上总理,答记者问时慷慨激昂、语惊四座,把很多我们这样的愤青鼓动得热血沸腾。他提出的“一个确保、三个到位、五项改革”,目标明确、切中要害,听起来确实鼓舞人心。最实在的是他给我们这些贫穷的公务人员提了点工资,使我们对渺茫的前途增加了一些信心。但物价和房租涨得比工资还快。工资刚涨没几天,我们很快就要无处栖身了。市机关管理局只给我们半个月时间。25号楼的广大住户像失去巢穴的蚁群,四处找寻新的栖身地,愤懑、埋怨声随时可闻。

  比我们更可怜的是25号楼周围的树。布告贴出没几天,我们那些高大葱郁的邻居就被一棵棵地放倒了。清晨我们还在梦乡,耳边便传来马蜂般轰鸣的电锯声。当我们完全清醒,往往也是某棵大树即将倒地的时候。我们永远无法忘怀那种令人心悸的声音。先是吱吱吱的微弱呻吟,接着是一阵比一阵剧烈的咯咯咯嘎嘎嘎,最后才哗喇喇的倒将下来。由于树体庞大,砸在地上仿佛地震一般。我们站在窗后旁观,如同眼睁睁看着一个巨人惨遭无辜谋杀,除了同情与心痛,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伐树人手段娴熟,我们早上出门时,东头那棵巨尾桉刚刚倒下,中午下班回来,中间那三棵木棉连树身都不见了,地面丢着光秃秃的一些树杈树枝,活像战场上遗下的残腿断臂。不出三天时间,25号楼周围的树们已被砍伐殆尽,只腾出一片空荡荡的天,连半只鸟影也不曾留住。

  那个天气忽冷忽暖的冬天,作为25号楼的末代住户,我们尝透流浪的滋味。为了租到比较便宜的房子,我们骑着自行车几乎寻遍T市的大街小巷。经过近一周努力,我们终于在勒令迁出期限的前一天,在城西合租下一个 “2房+1卫”小套间,月租300元。那天傍晚,我们一口气叫来四辆人力三轮车,开始了生命中第一次浩浩荡荡的搬家旅程。我们没有吃晚饭,一直干到夜里十一点多才把新巢整理完毕。我们怀着复杂的情绪在附近的小饭馆喝掉了一箱半啤酒。出来时俩人都醉得歪七扭八,只好互相搀扶着走在寥落的街上。

  经过一家卡拉OK厅时,我们约好一起大声唱“我们是害虫”。可刚唱一句,我们就不约而同打住了。

  我们听到赵传那饱含沧桑与自尊的歌声。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

  世界是如此的小 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当我尝尽人情冷暖

  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那一个重要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们再也走不动了,索性坐在歌厅门口的石阶上。毕业后经受的种种滋味和肚子里的啤酒一道涌上,全部呕在T市深夜的尘埃中。

  搬出25号楼才两天,我们对它的想念便与日俱增。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唐篁忍不住骑车过去看看。那座屋顶长草的旧楼已不复存在。眼前是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露出地面的钢筋像无数长矛插向天空,望去宛如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戴着安全头盔的工人穿梭其间,几辆水泥搅拌机在一旁拼命地工作,发出叽哩咕隆的巨大声响。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默默地扭转车头离去。我们本想就近去“草民饭馆”吃饭,走到门口时不禁愣住了。“草民饭馆”铁门紧闭,上面用墨汁写着一行粗黑大字:

  本店已迁××路××号。

  看来,随着25号楼住户的搬出,连“草民饭馆”也失去存在的必要。

  世纪危言与彩票

  25号楼的拆除让我们倍感依恋和无助。不过依后来的经验看,它的消失对我们其实是好事。它扫尽我们对生活的最后一丝依赖,逼我们迈出必须迈出的那一步。

  本次迁徙还使唐篁前所未有地意识到物质的重要性。搬离25号楼后,他几乎在一夜间丧失对阅读及思辨的兴趣。他满脸深沉地对我说:“我终于明白,再远大的理想、再深刻的思想,都比不过钱的作用大和起效快。”

  痛定思痛,唐篁想他起码得有66万元人民币,才能解决眼下所有的困惑与难题。他得花40万元替父亲还掉连年累积的债务,花20万元买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再花6万元装修及买家具,然后才具备迎娶一个像燕子那样女子的起码条件。在综合种种可能让自己快速致富的方法后,他决定寄希望于购买彩票。福彩、体彩、足彩都作过积极尝试。囿于经济状况,他每天只能从牙缝里挤出2-4元,用于彩票方面的投资。那段日子他做梦都在研究彩票和中奖,但命运从未把他的苦心当回事。不过时间长了,终究摸出一些买彩票的技巧与规律。虽然渴望中的大奖一直没中,但百元以内的小奖还是让他碰了几回。

  研究彩票的同时,唐篁还从市里一位退居二线的老干部那儿,学到一套神秘的功法。据说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境界练得高的还能开天目,可以看清前世、今生与将来。前提是每晚必须盘腿静坐两小时,练成时间因人而异。唐篁告诉我,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开天目,倘若有一天真的开了,即可看清他与燕子的前世今生,及早认清彼此、了却尘缘。唐篁的想法天真而现实。可他作息太没规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断续续撑了三个月,便再也坚持不下去。

  和唐篁一样无所适从的还有这个时代。1999年元旦刚过,离21世纪到来还有近一年时间,人们就忙着谈论与新世纪有关的话题。各种预言和奇谈怪论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最玄奥恐怖的是西方预言家所说的“世纪大劫难”,大体分为战争说、彗星撞地球说及外星人侵略说,结果都是人类面临世纪劫难、世界走向末日。最具体的是16世纪法国预言家诺查丹玛斯在《诸世纪》里的预言:“一九九九年的七月,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而最具科学依据的是计算机“千年虫”问题,各类媒体纷纷以恐怖的文字描绘灾难的降临:在跨世纪的那一刻,许多飞机突然从空中掉下,多种有毒化学物质大面积泄漏,不少国家的核武器或导弹因失控漫无目的地飞了出去,人类的金融制度面临崩溃,到处大面积停水、停电,社会陷入一片混乱与黑暗。

  对于1999年的中国人来说,这些话似乎并非危言耸听。世界并不安宁,局部战争此起彼伏。“五一”节的氛围尚未褪尽,骇人听闻的事件发生了。贝尔格莱德时间1999年5月7日午夜,美国发射的5枚“本是攻击南斯拉夫军用目标”的导弹竟然全部瞎了眼,炸毁了中国驻南大使馆,20多名使馆工作人员受伤,新华社记者邵云环、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和朱颖不幸遇难。噩耗传来,举国震惊、怒声四起,民族自尊一时受到极大伤害。

  很快到了1999年7月,诺查丹玛斯所预言的“恐怖大王”并没有从天而降。世界性的战争没有打响,彗星没有撞击地球,也没有发现外星人入侵。倒是原本流行于大半个中国的××功突然被宣布为邪教,其组织也被认定为非法组织予以取缔。揭批的新闻一时间铺天盖地,很快掀起全民批判声讨的高潮。此前,气功热已在中国持续了近20年。气功与伪气功、科学与伪科学的斗争一直热闹非凡,每次论战均无非常权威之结论,倒是让论战双方都成为大名人。然而不管何种功法、哪路神仙,到了这年七月都噤若寒蝉。有几位长期致力于推广某种功法的“大师”,竟然一夜间抛弃自己多年的成果与立场,纷纷跳出来口诛笔伐,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意外。

  虽然唐篁涉猎的不是××功,但他还是为自己曾经的懈怠感到庆幸。原来,这功法也不是谁都能玩的,弄不好会走火入魔,还可能导致政治性大问题。于是他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扶持中国彩票的伟大事业中去。为提高投资质量,他开始订阅关于彩票知识的专业报刊,频繁地与彩友们切磋交流,坚持每晚准时收看电视里的摇彩现场。但结果还是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人有冲天大志,无运不能自通。

  历史总是那样苍白

  关于燕子和郝东的消息不时传来。有的来源于老乡,有的来源于同学。最经常与直接的,则来源于唐篁的另一高中同学——梁凯。

  梁凯和郝东都是唐篁高中的同班同学。不过梁凯和郝东的关系更密切些,他们除了同乡外,还曾是初中三年的同学。高中毕业后他们分别考上不同的院校。现在的梁凯是老家一所高中的物理老师,郝东则是老家所在乡镇的财政所干部。俩人经常凑在一块打牌、喝酒,周末空闲常来市区转悠,算是25号楼蹭饭和借宿的常客,因而我对他们并不陌生。自从与燕子建立恋爱关系后,郝东就与唐篁中断了联系。梁凯还是经常来,而且每来一趟,都会顺便通报一下关于燕子和郝东的最新消息。梁凯的到来让唐篁既充满期待又痛苦不堪。一番感慨唏嘘后自然想到喝酒,于是梁凯很自然地留下来,吃饭与住宿问题一并得以解决。

  很长一段时间内,唐篁怎样也不相信燕子和郝东真的走到了一块。论长相、论文凭、论才华,郝东没一样赢得过他。抛却父亲所负的债务不说,郝东的家境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为什么,燕子和他分手不过两个月,就轻易投入郝东的怀抱?梁凯说比这更残酷的事还有呢。据他透露,燕子念大一时就与上海某体院的一个男生好上了。对方上高中时比他们高一级,父亲是T市一位颇具实权的常委。大学毕业后男方分配到厦门,而燕子留在T市,分手自然在所难免。当唐篁背着行囊回到T市觅业时,燕子刚刚遭遇生命中的第一次失恋。不知是填补情感空白的需要,还是唐篁的真诚与执着打动了她,总之,又一个爱情故事开始了。

  唐篁说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梁凯不答话,却一脸狡黠地笑了。

  梁凯的话不禁让唐篁回想起他和燕子恋爱时的一个细节。那年秋天,他们终于手牵手走在了故乡的海岸边。触景生情,他很自然地向燕子问起那张夹进英语书的纸条,想探究一下当年她毫无反应的原因。谁知燕子竟然一脸诧异,说我从未发现有这么一张纸条呀。唐篁说你是在否认历史吧,虽然历史总是那样苍白。燕子一脸认真地说,我没必要否认你强加给我的历史。真的没有。可能当时你太紧张了,把纸条放错地方了。你也太没自信了吧,那么低的要求,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和回避呢?况且,我们还是老乡咧。辩解时燕子信誓旦旦,根本不像撒谎的样子。于是唐篁为自己的曾经付出感到宿命般的悲哀。人家当时连注意都没注意到,自己却为之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而且一背就是几年。这几年,恰恰是他人生旅程的最紧要处。

  有一天,逐渐转向唯心的唐篁终于想通了。他说按照佛教的说法,我是在还上辈子欠她的债。按照基督教的说法,我是在赎自己前生的罪,受苦即赎罪。此类想法对深陷苦海的唐篁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没过多久,燕子就莫名其妙地和郝东恋爱上了。由此他再次隐约地感到,燕子还是向他撒了谎。也许对高中时代的燕子而言,接到纸条并非一件多么新鲜或严重的事,而像唐篁这样向她递纸条的男生,绝对不止他一个。燕子总在本能地掩盖那些早已无法印证的事。

  经过痛苦反思及梁凯的一次次证实,唐篁终于彻底绝望了。大致在1999年初夏,也就是我驻南使馆被炸后没几天,唐篁从梁凯口中得知燕子将与郝东结婚的消息。梁凯说俩人关系进展迅速,郝东已同意入赘她家。燕子的父母对郝东非常满意,听说将送给他们一套180 m²的房子,外加一辆价值2万多元的进口摩托。燕子的父亲还跟郝东承诺,一结完婚,就动用关系帮他调到市区工作。

  听完梁凯的话,唐篁的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当然,深重的失落与惆怅,不能淹没他对燕子未来的祝愿。他甚至认命地想:燕子选择郝东也许是对的。因为郝东给了燕子他所无法给予的东西。

  在心野一片荒芜的日子里,唐篁迷上网聊这一新兴的消遣方式。

  从网上,他认识了一位网名叫乖乖兔的女孩。从聊天的感觉看,乖乖兔单纯快乐,思维天马行空,一副典型的80后模样。和她聊天没什么明确主题,想说什么就什么,不想说也没人逼问。许多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想法,对方不仅觉得极为正常,而且对他表示佩服和支持。和乖乖兔聊天让唐篁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们聊天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约摸半个月后,乖乖兔非常自然地提出见面。唐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和“见光就死”定律恰恰相反,乖乖兔竟然一见面就爱上了唐篁,还把他当作安妮宝贝笔下忧郁酷哥的现实版本。而当时的唐篁,只把它看作一次毫无目的的约会。

  现实生活中的乖乖兔名叫小菲。中专毕业,在一家私人企业当会计,出道还未满一年。小菲长着一双睫毛很长的眯眯眼,两个小兔牙又大又白,身材修长丰满,活像卡通片里性感泼辣的兔女郎。小菲性格外向,口无遮拦,气愤时男孩一样说脏话。和燕子相比,她们的类型差别太大了。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短,唐篁和她在公园门口的石阶上漫不经心地聊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就和她道别回单位加班去了。当时他纯粹为了出来散散心,根本没料到她会成为走进他生命的第二个女孩。

  后来唐篁对我说,小菲绝对不是他理想中的女孩,甚至觉得她有那么一点点俗。如果在和燕子分手之前,他连瞧都不会多瞧一眼。可在获悉燕子和郝东恋爱后的漫漫时光中,他居然和小菲走在了一块。小菲的主动与大胆让他吃惊。认识没多久,她居然自己找到我们租住的地方。有时,她还买来熟食请我们喝啤酒,豪爽热情得俨然女主人。

  几个月过去,唐篁便对她有点儿招架不住。那段日子我也开始恋爱,和唐篁一块的时间渐渐少了。小菲的出现恰好填补了唐篁的独处时光。老实说唐篁根本谈不上爱她,但寂寞无聊的时候,他又犯烟瘾似的习惯性地想到她。说来也巧,往往这时,小菲的传呼就来了。唐篁出乎本能地警告自己不要理她,可只要小菲再打一个传呼,他的心马上就软了。这小菲也不是等闲角色,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一直都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唐篁,但她从不急于表达,表现出惊人的耐性。每次和唐篁见面,她都兴高采烈得像个小姑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的脾气异常地好,即使唐篁有时情绪恶劣说了伤人自尊的话,她也装做听不懂似的,轻轻拨了过去。倒让唐篁觉得有点内疚和自作多情。

  人家只想和你作普通朋友,玩玩而已,干嘛搞得那么沉重?

  每次唐篁担心彼此友谊变质,她都笑眯眯的这样说。

  所谓千禧

  远在贝尔格莱德的灾难很快被国人淡忘。人们毫无理由地热烈期待新世纪的来临。全中国的媒体,上至央视下至各地方台,以及数不清的广播报纸,都在用前所未有的版面、时段,炒作着与千禧年有关的各类新闻。中国人喜欢望文生义,禧者,喜庆、吉祥也。千禧年,自然就是千喜万喜的年份,可谓千年等一回,充满喜庆与吉祥。于是“千禧”两字被到处滥用,千禧玫瑰、千禧新娘、千禧妈妈、千禧苹果什么都有。各种晚会庆典、公司成立、商品定名、商家促销,甚至避孕套等成人用品,都以千禧为名或为由加以包装推介。多少没有爱情的男女,为了这个所谓千喜万喜的年份,匆匆忙忙加入结婚的队伍。

  最流行与引人关注的是一个关于千禧宝贝的传闻:说在跨入2000年的那一秒钟出生的婴儿,将被列为联合国特别优待对象,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将出资培养这个婴儿直到成人、大学毕业,并奖励一笔巨资给婴儿母亲……这则传闻被人们添油加醋、津津乐道地扩散着,惹得许多准备当父母的年轻夫妻心痒不已,一到晚上就在床上认真计算受孕的最佳时间。不料几个月后,千禧宝宝的传闻突然被宣布为谣传,纯属子虚乌有。不久传闻又有了新的版本,说是将由国家出资培养千禧宝宝长大成人,不过最后还是谣传。

  再无稽的谣传也减弱不了人们对新世纪的期待。临近元旦之际,各路媒体都在以满腔热情报道各地迎接“新世纪第一缕阳光”与大放“世纪漂流瓶”的新闻。无锡灵山与苏州寒山寺几乎同时通过媒体炒作新世纪撞钟活动,价格扶摇直上,首撞权贵得令人咋舌。

  唐篁对此类事一直嗤之以鼻,似乎新世纪的来临与他毫不相干。有个晚上,小菲、唐篁和我在一家餐厅边吃饭边看电视,没想按了几个频道,里头都在热播关于千禧年的奇闻趣事。小菲对这类新闻很感兴趣,很快锁定一个频道看得津津有味。可没看两分钟唐篁就受不了,一把抢过小菲手中的遥控器,劈哩啪啦地换台,口里还冷冷地说:“这有什么可看的。激什么动呀这些人!”小菲噘着嘴说:“都快过千禧年了,人家庆祝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唐篁听了一脸的不屑,说:“什么千禧年,按照《圣经》新约里的说法,撒旦马上就要降临世间,我们不懂得恐惧,还天天为之庆祝欢呼呢!”我一听懵了,说唐篁你在说啥呀?再愤世嫉俗也得让人看电视。唐篁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说这你就不懂,西方宗教史我比你熟多了。我说鄙人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唐篁说,中国历史上并没有千禧的说法。所谓千禧是西方基督教徒们的说法,甚至有“前千禧”“后千禧”“无千禧”等教派,至今还在各道其是、论战不已。千禧年(millennium)又名千福年。其概念源于基督教教义,最早的涵义可延伸到犹太人对末世的期待。千禧年教义明载于《新约》中《启示录》的第20章:千禧年是基督再度降临,撒旦被打入地狱,而殉道者复活并与基督共同统治千年的许诺。而到了这千年的末期,撒旦会再度作乱,但最后终归彻底失败。然后所有死者都将聚集起来,接受末日的审判。

  唐篁还说,当西罗马帝国灭亡,蛮族肆虐欧洲大陆之后,许多人都相信公元1000年即千禧年的开始。十四世纪黑死病肆虐后,千禧年主义再度复活,被注入了强烈的末世意味。而如今,第二度的千禧年又将来临,它到底将给我们带来什么?谁也说不准。依照今年层出不穷的糟糕情况看,也许不要等“新世纪第一缕阳光”到来,撒旦已经提前降临了。

  唐篁牧师般的一番布道让小菲瞠目结舌。他对《圣经》的熟悉程度超乎我的想象。

  我说唐篁别那么深刻好不好,担心把人家小姑娘给吓跑了。我承认你的说法有你的根据。但你千万别忘了:生活永远是大众的生活,它并不需要太多的真理。你对生活太较真了,所以你活得特累。我举个简单的例子。譬如,咱们小时候老师常说“奔向2000年”。那时觉得只要到了2000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所有人都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共产主义马上就要来到。可没过多少年,我们就明白中国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一过程,可能要继续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时间。但是说归说,没人真把2000年当一回事。你会因为目前自己境况不佳,跑回十几年前向老师讨个说法吗?兄弟,我们这代人早就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说到这儿,我和唐篁几乎同时都有了点感伤。1980年出生的小菲,看珍稀动物似的瞅瞅我又瞅瞅他,突然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千禧新娘

  唐篁冷峻的声音在世人欢庆千禧的洪流中,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连T市这样的边缘型小城市,人们的情绪也兴奋异常,满街都是关于千禧年的广告和标语。毗邻市政府后门的那家“钟爱一生”婚纱摄影店,突然也改名“千禧新娘”。这名字在唐篁看来简直俗不可耐,人家生意却出奇地好,前来拍照的新人多得排起队。燕子,便在这样的氛围里将婚期定在2000年元旦,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千禧新娘”。我在无意中先得知这个消息。当我将之转告唐篁时,他居然死活不肯相信。他说郝东跟她已经不可能了,她跟谁结婚去?

  直到此时,唐篁才向我透露一个秘密:原来燕子和郝东的关系,早已出现危机。

  大约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都快11点了,分手后一直没联系的燕子突然连续呼他。唐篁忍不住回了电话。燕子居然约他去“零点”酒吧见面。唐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仍不由自主去了。到“零点”一见面,唐篁就发觉燕子情绪很坏,脸色异常憔悴。作为老同学和曾经的恋人,他还是非常有礼貌地请她喝酒,关切地问起她和郝东的近况。不料话音刚落,燕子就嘤嘤地哭起来。唐篁手脚无措,连忙问她到底怎么了?燕子趴在桌子上低低哭了大约十分钟,这才抬头谈起她跟郝东最近发生的事。

  燕子说,打今年春节她便隐隐觉得郝东有点不太对劲。本来一到周末,他肯定赶来城里陪她,直到周日下午才坐车回去。可近些日子来,每逢周末他总说镇里有事加班,抽不出空来城里,电话也明显少了。开头她也没太在意,但转眼到了第三周的周末,郝东还是没来。她直觉郝东肯定出事了。那个周日一大早,她没预告便踏上去郝东所在乡镇的班车。郝东住在镇政府院内,燕子来过一次并拥有房间的钥匙。燕子到达他宿舍时已早上七点,郝东尚未起床,她便从包里掏出那把从未用过的钥匙。打开门时她惊呆了——她的现任男友郝东,竟然和一个陌生女子睡在同一张床上!

  燕子说她和郝东彻底完了。事后她才知道,那女的是去年刚分配来的计生专干,今年五月份和郝东分在同一个组下村收社会抚养费,一来二往俩人就混熟了。听说那女的实在太贱,相处没多久就主动贴过去。万万没想到郝东那么经不起引诱,没两下便栽在她手上。说到这儿,燕子一口气灌下一大杯啤酒,不胜感慨地说,那女的长相非常一般,素质又低,一看就不是个好货色,可人家这么轻易把我给打败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听燕子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令人意外的事,唐篁一句话也插不上。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充满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他有点儿同情燕子,也有点儿恨郝东,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于是,他只有不断地劝燕子喝酒和往自己口里倒酒。那天他们在“零点”一直泡到下半夜,俩人都醉得一塌糊涂。喝着喝着,他们终于抛开种种羁绊搂成一团哭了,边哭边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唐篁醉得更厉害,也不知道燕子是什么时候走的。酒吧的老板心肠软,任他躺在沙发上直睡到第二天早八点。

  不过从那天晚上后,燕子又重新消失了。唐篁终究对她放心不下,几次打传呼给梁凯,想从他那儿了解点燕子的情况。不知什么原因,梁凯一直没回电话,最近也不来城里找他。

  燕子和郝东的事多少让我有点意外,可告诉我消息的朋友也不像开玩笑啊。我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问新郎的名字。

  那阵子我刚用上手机,便当场给那位朋友打电话。朋友是燕子一位同事的表弟,他在电话里想了想说:“哦,新郎的名字好像叫梁凯,听说是燕子高中的同学。”

  朋友的答案像电流骤然击中唐篁。尽管他有一万个不相信的理由,但傍晚时分燕子的一个传呼不容置疑地证实一切。

  电话里的燕子口气淡然,完全以普通老同学的身份向他发出婚礼邀请。更让唐篁难堪的是,在通报完婚宴的时间地点,燕子居然还问他有无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请他帮忙联系婚礼的摄像事宜。燕子提都没提摄像的报酬问题就把电话挂了。唐篁在电话亭下愣了大半天,才记起了挂机。

  走回宿舍时唐篁脸色煞白,一进门便木桩似的栽在床上。我看情况不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静静坐在一旁陪他。大约十分钟过去,唐篁坐了起来,嘴角艰难地动了动,神情怪异地对我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让你的心情也受影响了。人家和谁结婚,终究是人家的选择。我只是搞不懂,她为啥让我帮忙联系摄像的事。一来我实在没钱,二来电视台也没熟人。你说,我去参加婚礼时该怎么面对她?”本来我挺同情唐篁的,可听完他的窝囊话不禁火了。我大声对他说:“你知道自己为啥败得这么惨?你不仅败给了郝东,也败给了梁凯!他们长得不比你帅、素质也不比你高,还常来你这儿白吃白住,为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燕子搞到手?你苦恋她这么多年,几乎为她付出一切,为什么最后双手空空?因为,你不仅是儒家之仁,简直就是妇人之仁!郝东和梁凯呢?人家皮厚心狠、勇往直前、只做不说。他们之所以轻易战胜你,不是因为外表,不是因为条件,而是头脑里没有你那个‘可笑的仁’!没有你那样生锈而僵硬的道德感!你天天嚷着要变成害虫,可实际上,你连当害虫的资格都没有!你现在是什么,酒虫、烟虫?一条啥都不是的可怜虫!如今,你最心爱的她要嫁给别人了,不但借机揩你二百块,为了风光还请你帮忙联系摄像。而你,居然还搞不懂该怎么办?!”

  我越说越气,最后简直跳起来K他:“唐篁你真他妈的成了孬种!人家这是在笑你,笑你是个懦夫、孬种、白痴!我要是你,干脆灌晕自己剖腹自杀算了!”

  我劈头盖脸的一阵痛斥,终于唤起唐篁一丝可怜的血性。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拳砸在床头的墙壁上,粗着嗓门说:

  “你骂得好,别人的女人关我屁事!”

  唐篁与燕子的故事到此基本结束。

  唐篁、燕子、郝东、梁凯,他们四位同班同学间的恩怨纠葛,不禁让我联想起美国卡通片里百演不衰的猫与老鼠:汤姆(Tom)和杰瑞(Jerry)。略略不同的是,现实故事里的猫角色居然有三个。我们姑且把他们称作猫一、猫二和猫三。

  故事的开头是猫一发现了老鼠,出于天性,猫一对老鼠展开猛烈的进攻。开始老鼠会感到紧张与害怕,于是本能地逃跑,找个安全的洞躲藏起来。猫一在洞口等了好一阵子不见动静,渐渐的失去耐心,于是转身离去。这样的过程重复了若干次。最后,为了避免再一次落空,为了维护所谓的自尊,猫一选择了放弃。而等待他再一次进攻的老鼠失落了。没有猫追逐的老鼠是孤独的。经过多次追逐与捉迷藏后被猫捕获的老鼠是幸福的,她将因此拥有极大的成就感。只可惜,当老鼠开始爱上猫一时,猫一却因太多次的失败选择了离开。老鼠真正的痛苦开始了。出于自尊和虚荣,她又不愿意去扣响猫一的门。这时,在一旁观察已久的猫二伺机而动,动作果断而敏捷。失意时的老鼠抵抗力明显下降,没几个回合,就成了猫二的俘虏。不幸的是,她遇上了一只意志薄弱、朝三暮四的猫。稍不注意,猫二就陷入其他老鼠布下的迷魂阵,迷迷登登上了贼船。刚以为找到归宿的老鼠一下子崩溃了。曾经骄傲无比的她瞬间变得不堪一击。这时,一直弓着腰在一旁等待机会的猫三,主动迎上去并恰时扶住了她。老鼠像抓住救命稻草迅速投入猫三的怀抱,马上决定把自己嫁给猫三。

  虽然猫二在成功后步入歧途,但与可怜的猫一相比,他与猫三一样可视为成功者。我们在替猫二猫三总结成功经验时,发现其原因非常简单。他们不比猫一帅,本领也不比猫一强,他们成功的经验不过两条:一、自尊心没有猫一那么强。二、对老鼠的纯洁度要求不高,不在乎前面有其他猫染指过。

  我把以上研究心得说给唐篁听时,他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继而表现出一脸的满不在乎。

  我说唐篁都这田地了还给我装酷。我想他这下没退路吧,没料他不咸不淡地反问:“子非猫,焉知猫之苦?子若知,子亦猫矣!”

  世纪末夜

  在我的鼓动刺激下,唐篁终于下狠心不参加燕子和梁凯的婚礼,而把准备贺喜的200元全买了彩票。

  在心怀极度寥落的日子里,奇迹居然发生了。1999年12月31日上午,唐篁意外获悉自己中了一注奖,奖金6000元。钱并不多,却把唐篁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立马打电话给我:晚上他请客!他要把这来之不易的好运带入21世纪!

  20世纪的最后一夜,我和唐篁终于斗胆走进T市一家高档餐厅的KTV包厢。同行的除了小菲,还有我的女友莎莎。那一晚唐篁情绪空前高涨,还没上菜,就开始大杯大杯地喝酒,口里还不停地说话。从小学说到中学,从中学说到大学,从大学说到工作,最后重点谈到了彩票。什么福彩、体彩、足彩,什么36选7、22选5,什么排列3、排列5,听得我们云蒸雾罩,只能一边吃菜一边不住地点头。酒足饭饱,唐篁意犹未尽,硬拉着每个人留下唱歌。一唱歌,不免又要喝酒。几圈下来,两位女孩都有点架不住了。大家胡乱点了几首歌,拿着麦克风轮流唱。不巧小菲点了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刚唱一半就把唐篁听哭了。唐篁操起麦克风搂着小菲一起唱,唱两句喝一杯,唱得一塌糊涂也喝得一塌糊涂。一会儿歌完了,他还紧紧搂住人家不放,口里不住地喊燕子,弄得小菲一脸尴尬。就这样闹到将近十一点半,我好劝歹劝,才勉强把唐篁拉出包厢。

  夜已经深了,两个女孩怎么回去是个问题。唐篁刚才在包厢里已有七八分醉意,可下楼出了大门,突然清醒了些,搂着我的肩膀说:“咱、咱们兵分二路,你送莎莎,小菲由我送得了。”我看他神智还算清楚,拦了两部面的,挥挥手各自上车走了。

  我送好莎莎回到自己住处,时间已是1999年12月31日晚23:40。再过20分钟,新世纪就要来临了。我的脑海里蓦地闪过那些可怕的预言和唐篁关于千禧年的高论,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心里居然有些幼稚地想:赶快上床睡觉!这样即便“世纪大劫难”降临,也可以少掉一些不必要的惊慌。

  我打开房门时唐篁的房间还黑着。我敲了敲他的门,又侧耳听一下,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显然他还没回来。我本要给他打个传呼,可一想他是和小菲一道走的,当即取消了念头。当晚我也喝了不少酒,脑袋晕沉沉的,赶快回到房里躺下。

  我醒来时太阳已斜照在床头的墙壁上。一看时间:21世纪头一天早上七点。

  我条件反射般瞧了瞧天花板,瞧了瞧房间内的各样摆设,最后还瞧了瞧窗外。一切依然如故。我顺手打开枕边的袖珍收音机,接连换了几个频道,似乎也没听到什么特别恐怖的新闻。听着听着,我突然把收音机一扔,咧开嘴偷偷地乐了。

  西方预言中的“世纪大劫难”没有降临。计算机“千年虫”问题也迎刃而解,没有哪架飞机猛然从空中掉下,也没有核武器或导弹因失控漫无目的地飞出去。唐篁所担忧的撒旦也没有降临。跨世纪后的日子与跨世纪前的日子并没有明显不同。我还是我,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看来,末日审判被上帝推迟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第一个念头就想把唐篁从被窝里拉起来,好好嘲弄一下他的杞人之忧!

  我一开门就高喊唐篁,但套间内毫无反应。于是冲过去使劲地敲门,仍然一点声息也没有。这下我傻了眼。原来,这家伙昨夜未归!

  我刚对他昨夜的去向展开丰富联想,放在床头的手机急促地响了。我一接机,居然听到小菲的哭喊声!

  小菲的声音抖得厉害:“快、快、快,你快来!唐、唐篁要被人打死了!”。

  一股不祥之感猝然击中我的心脏。

  唐篁出事的地点在离小菲住处五六十米的一个街道拐角。我赶到那儿时,120的救护车刚好也来了。唐篁不省人事地躺在小菲怀里,满头满脸都是血。小菲还穿着睡衣,紧紧搂着他,嗓子都快哭哑了。

  凶手早已不见踪影。我们只好先把唐篁送到医院急救。一个小时后,唐篁终于微微地睁开眼睛。

  我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他无力地摇摇头,一句也不说。小菲见他醒了,满脸高兴地挨过来。没想到唐篁突然神色一变,把头扭到一边,口里冷冷地说:“你走吧。我们没啥必要再走下去了。”

  小菲听了,泪水猛地夺眶而出,像雨点般掉在洁白的床单上。

  跨世纪悖论

  唐篁被人打成轻度脑震荡,身上淤伤多处,右门牙也掉了。不知为啥,他死活不让我把消息告诉他的家人。所幸还有小菲天天守着他,这才勉强捱过去。

  他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一个星期,共花去6000多块医药费。本来那笔彩票奖金填上去刚好,可他高兴得太早,元旦前夕请客花了800多块,这样一算还不够1000块左右。那段日子我恰逢经济危机,只好打电话给莎莎,向她转借了1000块,这才帮唐篁办妥出院手续。

  住院期间,唐篁的情绪一直极不稳定,动辄发火要小菲走。我一去医院看他,就发现小菲的眼睛泪汪汪的。这小姑娘原本极开朗外向,那几天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满脸愁云,话也少到极点。我隐约猜到唐篁的事似乎与她有关。然而打从唐篁出院那天起,小菲就谜一样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听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事后,我几次问起小菲及那天早上的情况,唐篁总是避而不谈,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出院后唐篁时常头晕,可他坚持听由天命,再也不愿花钱治疗。硬熬了两个多月,居然奇迹般地好了。只是缺了右门牙,狗窦大开,实在有碍观瞻。一碰到熟人朋友,人家总要问掉牙的原因,让唐篁好生烦恼。我建议他做个拷瓷牙,他想了想接受了。找到牙科大夫一问,让他倒吸了口冷气。原来,做个拷瓷牙要花上500多块,超过他一个月的伙食费。一贫如洗的唐篁犯愁了。为了将好事做到底,我咬咬牙又掏出300块给他。在我的支持下,唐篁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填好口中的冷寒地带。替补上的拷瓷牙质地优良,颜色形状非常逼真,非专业人士根本辩不出真伪。

  也许是补牙这事对我心存感激,出院约三个月后,唐篁才和我说起那天夜里及后来发生的事。

  唐篁说,他没想到自己会在世纪末夜第一次做那种事。那天晚上他实在喝得太多了。送小菲到住处后忘了回来,居然鬼使神差地和她上了楼,稀里糊涂地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清醒时已是下半夜三点多。他懊悔得不行,一遍遍地请求小菲原谅他。谁知小菲不以为然,搂着他说这种事情只要两情相悦,做了也就做了,不存在谁对不住谁的问题。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小菲的话让唐篁非常吃惊,想了想才明白小菲原来不是第一次。刹那间什么滋味都涌上来,心里还残留的一点温情顿时降到冰点。小菲见他那副模样,以为唐篁是在担心自己要他承担责任,索性把真相都告诉了他。

  小菲说,她刚毕业就被一个叫老鱼的黑社会青年给骗了。那时候她们几个女孩喜欢到摇吧玩,一个偶然的机会和老鱼认识了。老鱼是个帅哥,舞跳得奇好,出手又大方。很快她就喜欢上老鱼,献上宝贵的第一次。然而老鱼只不过和她玩玩而已,没几天便和别的女孩搞上了。刚开始她伤心得不得了,但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痛苦了一阵子,只好自认倒霉、当作刚出道交学费罢了。没想到这老鱼有点变态,喜欢同时间玩几个女孩,这个玩几天,又换上另一个。过一阵子他可能心血来潮,又找原来的那个。起初小菲还以为他回心转意,后来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他的玩物之一。于是铁下心和他决裂,可老鱼动辄以杀她全家相胁,害得她整天提心吊胆,夜里噩梦不断。半年前,老鱼因为犯事被公安局刑拘进去。她这才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一个百无聊赖的晚上,她与唐篁在网上认识了。

  小菲坦认第一次见面自己就喜欢上唐篁。喜欢他希腊式的鼻梁,喜欢他海聊时慷慨激昂的愤青模样,喜欢他沉默时略带沧桑的眼神。通过交往,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唐篁喜欢的类型,也很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但她知道他有很深很苦的心事,总是情不自禁地找他,想多陪他度过一些轻松的时光。至于未来,她从来不敢想。她心中老是萦绕着一道阴影。那便是老鱼。老鱼的背景很复杂,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出来了。最近一段日子,她在多个场合都碰到老鱼的手下。一想到这儿,她便不寒而栗。

  小菲说,你要是害怕,现在就走吧。我绝不会再去纠缠你。你的一生只借我一个晚上,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小菲说这话时语气淡然,却流露出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世故与忧伤。唐篁听了,心里倏的钻进些疼痛,于是伸出手去,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天很快大亮了,小菲住处的楼下已经有了足音和人语。唐篁觉得再呆下去实在不合适,起身和小菲告别。小菲没有挽留他,斜着身子靠在床头,定定地看着他穿上衣裤和鞋袜。唐篁被看得浑身极不自在,打开门时忍不住又折回来,在她唇上重重地亲一下,然后轻轻地带上门出去。

  唐篁说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因为酒喝得太多,出来时头还晕沉沉的。

  新世纪的头个早晨并不冷,却莫名其妙地起了大雾。放眼望去,街上到处白蒙蒙的。树上的花,经过的车,还有擦肩而过的人,都只剩下了轮廓。唐篁独自走在雾里,昨夜的一切像梦般重新飘浮起来。他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句子: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唐篁回忆说,刚把《花非花》念到一半时,突然,几个陌生的小青年拦住了他,把他团团围住……

  说到这儿,唐篁神情落寞地望着虚空,声音低沉下来,自嘲地说:世界末日没来,我却遭遇了撒旦。这真是个跨世纪悖论。”

  失去弹性的弹簧

  每一次忆及此事,唐篁都感到一种无法触摸的痛。他搞不懂自己前生到底犯下怎样的罪孽,以致老天要把惩罚安排在一个如此特殊的日子:所谓的千禧之年,公元2000年1月1日,世人热切盼望的新世纪的头一天。这一天,他稀里糊涂完成了自男孩向男人的蜕变,对方不是他心爱的女孩,而且并非第一次。这一天,他稀里糊涂被人按在街上暴打,打他的人与他素昧平生、无冤无仇。这一天,他苦恋多年的女孩成为别人的新娘,新郎却是他压根儿没想到的高中同学,前几个月还常来他这儿蹭饭和借宿。

  他怎么想也想不通。想不通还是忍不住要想。最后,他只能将一切归结于命运。

  有天傍晚,我们沿着郊外的渠道散步,触景生情引发了一场关于命运的讨论。那时我们站在一座横跨渠道的木桥上,沐着斜晖正往一派金色的水面凝望。恰好两根树枝顺流而下,前后相隔不过一米。可当它们经过桥下时,情况发生了变化。本来领先的那根不巧被卷进桥墩旁的一个旋涡,不由自主地转了好几圈,等它摆脱旋涡的纠缠继续前进时,另一根早已飘出十几米远了。唐篁说他就像被卷入旋涡的那根树枝,身不由已,只能听天由命。我说那你可以挣扎呀,人与树枝一样,都是有浮力的嘛。唐篁叹口气说,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越挣扎被控制的时间越长,甚至被藻类缠住,从此困在水底,浮力再大也没用。另一根则不同,它虽然落后些,但没有命运的羁绊,远远地跑到前头去了。我说你是在说我吧。唐篁说你别多心,我是在说服自己服从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既然无法改变,就只有忍受。一个人如果能忍受到毫无脾气、毫无怨言,上帝也拿他没办法。我只能通过认命来抵抗命运。这是最消极的抵抗,也是最有力和安全的抵抗。

  经过大半年近乎发疯的反思,我年仅25岁的朋友对着新世纪的落日发出如此苍老的慨叹。

  打这以后,唐篁果真达观了许多。他的日常言论带有浓厚的老庄色彩,譬如:顺其自然。听由天命。无用比有用好。无为而无不为。清静无为乃人生最高境界。他说按眼下的情况看,他已实现了无为,只是缺乏清静。因为存在种种欲望,心境还无法平静,比如情爱、编制与金钱。不过和以前相比看得开多了。人世的种种痛苦与烦恼,只要从认命的高度去考察,就发现其实没那么严重。命中若有终须有,命中若无莫强求。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况且无产者是最无畏的。我是无产者我怕谁。如果谁再来讨债,我有钱就还一点,没钱只有命一条。谁有胆量谁拿去。

  他不再偏激,不再烦躁,不再动辄想杀了谁。每天准时上下班,每月准时领450元的工资。一转眼千禧年行将过去,唐篁仍无任何变成害虫的迹象。有回聊天时,电视里刚好播放来福灵杀虫剂的广告,我不无揶揄地说他:“你不是老想变成害虫么,怎么最近很少听你唱《我们是害虫》?”唐篁摇摇头说:“那是千禧年前的事了。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害虫也不是谁想当就当想变就变的。杀人需要胆量,抢劫需要技巧,腐败需要权力,坑蒙拐骗需要心黑皮厚。这些条件咱具备了吗?一项都不具备。想做益虫那敢情好,可得小心和害虫一道给农药喷杀了。这世上,不是常有一些农药杀不死害虫,却把益虫给杀了。

  唐篁的高论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在我看来,他是被生活彻底打垮了。他简直像根失去弹性的弹簧,在命运之手的玩弄与拉扯下,激不起一丝反抗的欲望。

  唐篁消失了

  与唐篁噩运连连相比,我的道路显得平坦多了。被录用到市委组织部后,我的工作与生活一直比较顺利。凭着大学时代练就的扎实文字功底,很快我就成为机关公认的笔杆子,并以勤奋踏实受到领导的赏识。2000年9月,我被意外提拔为副科长。随即,单位还帮我在市机关13号楼协调安排了一处两居室宿舍,为我和莎莎结婚及时提供了巢穴。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恰好此时,唐篁的四叔在外买了套二手房,叫唐篁也搬过去住。就这样,我们在搬离25号楼约一年零九个月后,终于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不知不觉间,打从2001年元旦我结婚以后,唐篁和我便慢慢的疏远了。刚开始,一周至少还见一次面,有时也打打台球喝喝酒。渐渐的,变成一两个月见一次面。到2002年冬天我当上父亲时,我猛然想起自己半年多没见到唐篁了。电话只通过两次,回忆起来还都是我打过去的。一年后,当我准备通知几个好友庆祝女儿周岁生日时,我才发觉他已快一年没和我联系了。

  不过,关于唐篁的消息还是断断续续传来。有的在情理之中,有的在意料之外,有的简直令人匪夷所思。重要的消息有以下几个:一、2002年夏天,唐篁居然和那位占去他编制的马尾巴谈上恋爱。二、2003年秋天,唐篁的编制问题终于得到解决。三、2004年春天,唐篁与马尾巴在T市目前最豪华的飞天大酒店结婚,婚礼隆重无比,T市几位颇有份量的领导到场祝贺,只是不见他父亲唐国泰出席。四、2004年冬,马尾巴在T市人民医院剖腹产下一个儿子。五、2005年国庆节,唐篁与马尾巴乔迁T市目前配套功能最完善的帝豪华苑17层,开始过上令穷人羡慕的生活。

  不管传来关于唐篁的消息多么突然和意外,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唐篁已渐渐从我的同学朋友圈内消失了。2006年暮春的一天,莎莎上街回来对我说,她在街上碰到了唐篁,本想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他居然视而不见,扭着脸自个走了。我跟莎莎说不会吧,以我和他多年的交情,他不至于这样吧。况且,他也认识你呀,可能因为近视没看清。莎莎有点生气地说,那天他明明和我迎面走过,而且戴着眼镜,怎么可能没看清呢?他现在活得比你还滋润,又白又胖的,穿着考究,早不是穷书生模样了。唉,真是没良心的家伙。除去他欠你的两千多块钱不说,那年他住院,我还借他1000块钱哩。这些年我们吱都没吱声过,他倒好,找了个有钱有势的老婆,连朋友都当面不认了!

  起初我还真不相信莎莎的话。直到有一天,我自己和唐篁在大街上迎面撞见,莎莎所描述的那一幕居然活生生地重演了。我怔怔目送唐篁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底慢慢泛起一股粘稠莫名的悲哀。为唐篁,为自己,也为那段并不遥远的25号楼岁月。

  我多么希望刚才从自己眼前经过的,不是那位曾和自己患难与共的兄弟,而是一个与他面容酷似的陌生人。然而来自其他同学或朋友的类似描述,让我最后不得不相信:他绝对就是唐篁本人。

  据老猪、瘦国、阿贵他们说:近两、三年来,唐篁的手机号经常变,现在要联系他真是太难了。打电话到他单位,从来都是他同事接的,要么说他不在,要么说他外出办事去了。一问他的手机和家庭电话号码,对方就很不耐烦地说,经他本人交待,号码概不对外。

  大家对他的逃避行为进行了种种揣测。有的说,他可能曾对现实太过失望,于是努力忘掉过去的一切,包括最好的朋友。有的说,他就像厌倦了流浪的三毛,强烈盼望有个自己的家。现在家有了,其他的无足轻重。什么友情、道义、信念,都不比他“当下”的生活重要。有的说,唐篁一结婚就得了“气管炎”,连工资卡都在老婆手里。凡属婚前向朋友借的钱,他老婆一概不管。他只能赖账,最好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不小心碰到就当作没看见。

  我觉得大家说得都有些道理,但直觉告诉我,他们顶多只触及唐篁心理的一个侧面。可到底偏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因为猜测只能是猜测。唐篁逃离熟人圈的真正原因,或许只有他和上帝知道。

  我们是害虫

  唐篁的的确确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但我清楚,他一直和我共同生活在这个不堪重负的星球上。具体点说,就在城区面积不过40平方公里的T市,住处垂直距离顶多3000米。在我们共同的熟人圈内,常常有人重提关于我们的往事,甚至一次次进行加工、变形与消解,在无意间极尽后现代主义叙述之能事,为自己和他人庸常的生活增添一些谈资。而我们一直都蒙在鼓里。

  弹指一挥间,70后出生的人也学会了感伤。许多以往看得比生命重要的东西已不复重要,许多令人激动颤栗的东西已渐渐淡漠,可生活还得继续。虽然环境日益恶化,虽然理想早已破碎,但你得养家糊口、赡老抚幼,该低声下气的还得低声下气。因为你已不复强健和敏捷。感冒日益频繁,肠胃功能逐渐下降,甚至颈椎、腰椎开始出现问题,鼻炎、痛风等小毛病更是层出不穷。种种迹象表明:不管你没想到还是不愿相信,原来,我们也开始老了。尚未结婚的赶快想办法结束单身,老这么耗着对自己没啥好处,别人只当你是个过时的笑话。80后的一代已虎视眈眈,90后的正在茁壮成长,还是识相一点吧。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不甘,许多遗憾。但那都已成往事。

  跟往事较劲的人最傻的。青春将逝,这儿已不是我们的江湖。

  一眨眼,我们大学毕业十年了。在几位热心同学的鼓动下,我们班定于2006年国庆节在省城某大酒店隆重聚会。

  卧薪尝胆多年的小黎终于浮出水面。经过不懈努力,这位一直自视甚高的愤青在千禧年考上南京一所知名大学的研究生,三年毕业后一鼓作气,又考取了该校的比较文学博士。2006年毕业后被安排留校任教,现在是名副其实的钻石王老五。瘦国比前几年稍胖些,他所在的民营企业已发展成一家跨省经营的集团公司,他本人也升任T市某子公司的副总,拥有了自己的小轿车。阿贵和女友结婚后仍在原校任教,听说因书教得不错,除了继续担任初三班主任外,最近还被学校封了个总务处副主任。我的“仕途”走得还算顺,经过几年拼搏,好不容易熬成一个主任科员。最倒霉的是老猪。他老爹望子成龙,前年花上8万块为他跑了个副科级的县农机站站长。没想到老猪捞本心切,上任不到两年就贪污挪用公款达7万元,前段日子东窗事发,结果被判了7年徒刑。本次十年聚会他肯定参加不了。

  只有唐篁因联系不上无法明了他的近况。班长知道他以前跟我最要好,于是通知唐篁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我头上。截至此时,我与唐篁失去联系已将近三年。我问了五个老朋友,结果得到三个不同的号码。我一一打过去,居然都是空号。最后,我从唐篁四叔那儿,得到一个最新的手机号。我用办公室电话拨出去,果然不是空号,但打了好几次都占线。半个小时后我又拿起话筒,这回他的手机通了。我猛然听到一首久违的老歌:

  我们是害虫,

  我们是害虫;

  正义的来福灵,

  正义的来福灵,

  一定要把害虫杀死!

  杀死!

  杀死!”

  手机一直没人接,我只好耐心等着。那首旋律滑稽的彩铃在耳边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2007、5、初稿;

  2008、4、二稿

  作者简介:

  王 鸿,男,1974年冬出生于福建莆田沿海。哲学研究生。已在《诗刊》、《散文百家》、《福建文学》、《新民晚报》、纽约《世界日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逾60万字,并被多种文集选载。主要著作有:诗集《一棵海边的树》;中短篇小说《送秋》、《此生彼岸》、《无处复仇》、《我们是害虫》;文化论文《在主流与边缘间徘徊的文化矛盾》;歌词《相聚在妈祖故乡》、《海岬谣》等。作品曾获第二届云里风短篇小说创作奖一等奖、第五届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二等奖、首届中国网络音乐节最佳作词奖、“妈祖阁”海内外公开征赋评选特等奖。系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通联:福建省莆田市秀屿区委宣传部(351146);

  E-mail:whong11@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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