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五言的发达及其对上层文人的征服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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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言诗是应运而生的文体典范。在汉代,五言的崛起阡陌与后来居上在后人眼中造成了喧宾夺主的印象。后人在论及汉代诗歌时,往往以五言古诗为其马首,这就忽视了创作主体的问题。五言古诗托名枚乘、李陵等人,事实上却如钟嵘所言:

   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

  后世有论纷纭,大致皆以其作者为不可考。另有五言叙事诗《羽林郎》、《董妖娆》的作者辛延年、宋子侯,生平亦不可考,实与“无名氏”无异。可知五言古诗的作者概非当时名家。两汉(建安以前)实则是缺乏诗情的时代。文人多埋头理赋,雅不见登高赋诗,今存汉代文人诗数目亦殊可怜,而如前所述,占最大比重的还是骚体歌咏,而且以骚体歌咏中激情最多。这一局面的改变则须迟至建安的“五言腾踊”,即文人突然大量地写作五言,这显然是一个巨大的变革。此前,汉少帝刘辩遭鸩之前,与唐姬起舞抗袖,相为歌云:

  “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皇天崩氏后土颓,身为帝王兮命天摧。死生路异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心中哀!”

  这两支鲁迅所谓的“楚歌”不仅唱出了亡国殁身之恸,实际上也宣告了骚体歌咏的无力回天。从《垓下》、《大风》而下的这种直率豪旷的清歌形式,终因其平板肤浅、容量狭窄及“歌永言”的落后形式而遭致抛弃。但在此之前,骚体歌咏至少在精神领域号令着汉代诗坛。

  由于诗歌日益脱离歌咏形式,同时赋却日益诗化,对新兴的五言而言,在保持其在下层社会时的良好声貌的同时,对过去的继承更多偏爱于赋而非骚体诗。当然这是仅就形式而言,在精神层面上谁也阻止不了它们彼此的薪火相传。

  五言基本上没有七言如“柏梁”之类的古韵文情况!现存冯衍《车铭》一首:

   “乘车必护轮,治国必安民。车无轮安处?国无民谁与。”

  此已迟至王莽时,尚且体格粗陋,与民间俗谚相同。固不及“柏梁”等为文人敷写。

  五言也决不会由骚体蝉蜕而来。刘勰却云:

   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

  分明是认为“兮”字是可有可无的。是以刘勰认为: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

  以《孺子歌》为五言“全曲”。而如前所论,《孺子歌》的句式在骚体歌咏中是绝无仅有的。遍寻“楚辞”及汉代骚体歌咏,绝少复有类此“*****兮,*****”的。因此《孺子歌》删去“兮”字虽可得差强人意的五言,但只是个例。而绝大多数的骚体句子,并不能做到这一点。如:《九歌·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若删去“兮”字,确成五字句,但与后世五言句式前二后三的自然语气停顿如“床前——明月光”绝不相同。

  汉代删夷“兮”字,首先从郊庙歌辞开始。由于郊庙歌辞须符合“雅”、“颂”的规范,那么代表一种“风”情的“兮”字便只有被割爱了。早在《诗经》里,“大雅”与“颂”两个部分里的“兮”字便只有《大雅·桑柔》的“仓兄填兮”与《鲁颂·有駜》的“于胥乐兮”两处。可见这种情况古来有之,并非如逯钦立所说“(汉代)适有芟削兮字之习”。 当然汉代这种情况确实不少,如《山鬼》被削作三七杂言的《陌上桑》,而《西极天马歌》被削作三言的《天马》。削作五言的则有《郊祀歌》的《天门》;词曰:

   蟠比翍四集,贰双飞常羊。假清凤轧忽,激长至重觞。

  据王先谦《汉书补注》称原歌当作“蟠比翍兮四集,贰双飞兮常羊。假清凤兮轧忽,激长至兮重觞”。当然也是“去兮法”的产物。但其所得的五言,与《湘君》一样是不合规范的。后世除韩愈等寥寥数人刻意岀奇的作品外,绝少有类此者。

  五言既无韵文的体例,又非从骚体中化出,则五言诗之源起,一般来说只剩一种情况,即源出民歌。今存先汉及西汉存有作者姓名的五言作品不过:

  《筑长城歌》

  虞姬“和项王歌”

  戚夫人《舂歌》

  李延年《北方有佳人》

   (汉古诗及《白头吟》等存疑特多,故不录)

  先看《筑长城歌》。汉末陈琳《饮马长城窟行》引用它的全篇,但这四句与其上下文无论意义、还是句法,均有明显的引文特征。且晋人杨泉的《物理论》中又单独引用了这四句歌诗。而且其词句朴拙,风格类古。一般说来,当是可信的秦代民歌。

  虞姬“和项王歌”文法已惊人地成熟。正因如此,其真伪问题历来争论不止,至今未有定论。不过,即使真是虞姬的作品,因虞姬与崛起江湖的项羽相和而歌,亦当为民间体例。

  随后有戚夫人《舂歌》。有的学者认为这是一首楚歌。这可能是根据《史记》所载:

   上曰:“为我楚舞,我为若楚歌。”

  但却是具体指《鸿鹄》而言,并非这首《舂歌》。戚夫人并非楚人,而是定陶人,地处中原。高相得戚夫人于民间,夫人可能勤习楚舞楚歌以博上好,但《舂歌》却应是流行于中原民间的歌谣体例。戚夫人以遭囚思子之恸,所谓人穷反本,最可能发其乡里之音。

  随后又有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其中“宁不知倾国与倾城”,“宁不知”当为衬字,所以在《玉台新咏》中,就只记作“倾城与倾国”,故可以纯粹五言视之。李延年乃中山人。《汉书·李延年传》云:

   延年善歌为变新声……所造诗,谓之新声曲。

  延年以《北方有佳人》一曲荐妹邀宠,揣度武帝乃爱好新奇之人,此歌自当正是所谓“新声”。又据《文心雕龙·乐府》云:“故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简之,明贵约也”。既云“增损”,心中必有一个相对完美的长度。“变易新声”与“增损古辞”,是从音乐及文字两个层面进行改革,而从《北方有佳人》来看,确似是五言横空出世的先兆。而且,李延年崛起民间,其故乡中山邻近胡境,延年本人又素与胡裔卫律等人交好,故“新声”所由来,或不脱胡乐的干系。 如逯钦立云:

  张骞入西域,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延年籍贯中山,本邻胡境,其所以能造新声,或即以其素娴胡乐之故。则若谓五言之兴,有关胡乐,亦必以汉武一朝定其朔。

  逯氏所云,亦出揣测。由于音声销灭,不似文字尚可追寻。此处也只权且附合这种假设。

  上面三首西汉五言诗,皆留有作者姓名。西汉尚有五言民歌如:

  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汉书·尹赏传》“长安歌”)

  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花不实,黄雀巢其颠。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汉书·五行志》“成帝时谣”)

  可见在西汉,五言与七言实在大不相同,主要在于前者没有后者的韵文形式,亦不为上层文人所理会;而前者又毕竟有了独立完整的歌诗作品,尽管还比较粗陋。

  上层文人开始写作五言按现在一般的说法是始自班固。他“质木无文”的《咏史》被认为是第一首真正的文人五言。但事实上《咏史》与上列五言作品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歌咏。《文选》注《咏史》作班固“歌诗”。从内容上看,《咏史》并非一昧贯彻班氏肃穆古板的为人,它其实讲了一个小小女英雄缇萦的故事。很象一首教儿童演唱的儿歌,或多或少有游戏的色彩。另存班固佚诗三则:

  “长安何纷纷,诏葬霍将军。刺绣被百领,县官给衣衾”。

  “宝剑值千金,指之干树枝”。

  “延陵轻宝剑”。

  虽未标明为“歌诗”。然其内容与《咏史》是同一类型的,皆为演义某一故事,与《陌上桑》等盖同,也与后世的说唱相同。随后张衡的《同声歌》据《乐府古题要解》云:

  《同声歌行》,汉张衡所作也。妇人自言幸得充闺房,愿勉供妇职,不离君子。思为管簟,在下以蔽匡床;思为衾帱,在上以卫霜露。缱绻枕席,没齿不忘焉。盖以喻当时士君子事君之心焉。

  所谓“君子事君”云云,当为通儒附会经义。此歌实以女子口吻记新婚之好,“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等其实是记述甚于画眉之事。张衡另一首五言《定情歌》则仅存佚句,莫可论知。至桓帝时,侯瑾佚句有:

   “周公为司马,白鱼入王舟”

   “嫫母升玉堂”。

  亦如班固《咏史》记传志奇,且“周公为司马”今见于《书钞》,目下明云“歌诗”。

  由班固《咏史》与张衡《同声》可以看出文人对五言的轻视态度,班固以之摇吻演义,张衡更以之演写闺床。班固的态度很有意思,因为班固既如此谨严,只合去工赋《两都》,指责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 ,而不该仿效民间俗调的。今观班固传世之作,文赋固然方正可嘉,诗之四言骚体亦端庄可敬,唯有五言有所不同。

  这就除非五言的声势已波及到班固这等上层文人,使其虽不以之为雅,亦绝不会以之为耻。逯钦立《汉诗别录》欲证古诗“明月皎夜光”一首是新莽间的作品。 而“明月皎夜光”是秀色可餐的五言佳作,以前应有一个循序发展的过程,而绝不该是突兀产生。因此假若逯说成立,则五言在新莽间就该有相当规模才对。且《韩诗外传》存诗云:

   “代马依北风,飞鸟扬故巢”。

  与《古诗十九首》之“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大类。古诗中“客从远方来”,“愿为双黄鹄”,“各在天一涯”、“嘉会难再遇”、“随时爱景光”、“不觉泪沾裳”之类,每每重复。蔡邕、曹丕、曹植等人亦多有“青青河边草”,“弃置勿复陈”、“明月照高楼”之类古诗旧句。《艺苑卮言》云: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缓”字妙极。又《古歌》云:“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岂古人亦相蹈袭耶?抑偶合耶?“以”字雅,“趋”字峭,俱大有味。

  以上枚举之多,必非偶合,其互相蹈袭或许是因为古诗本是流行歌辞,声闻泽被之处俯拾俱是。《文选》注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可见古诗实为古乐府。西汉既已有“代马依此风,飞鸟扬故巢”,则亦未始不能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五言最终却须抛弃歌咏的形式。考察现存文人五言,不以歌名的当始自与秦嘉《赠妇诗》。秦嘉已仕至郎官,故不当以下层文人视之。其《赠妇》虽也是描写夫妇情义,却感情深沉真挚,出于肺腑,与《同声》有所不同。但也许正由于是赠妇,因此才不用其他端庄的体裁,伉俪之间常以时下最流行的诗体酬答,后世石崇、王献之、赵明诚等人与妻妾赠答游戏,皆为实例。此前尚有石勋《费凤别碑诗》有句如:

   “耕夫释耒耜,桑妇投钩莒。道阻而且长,望远泪如雨……”

  前两句有似《陌上桑》“耕者望其犁,锄者忘其锄”,而后两句则是《古诗十九首》的风格。而这些本属乐府的句子既被镌于碑石,自是徒有其文而不关其声了。但石氏引文,颇不雅驯,可知五言对文人的影响尚未太深。

  五言以其优秀作品如《古诗十九首》等对上层文人进行了情感征服。文人从偶然创作五言到踊跃竞之,历时并不长,而五言在民间就已形成了良好的声貌体例,正是五言一旦进入上层,就迅速波衍开来的原因。五言在民间走向体格成熟,时间也未必迟至东汉,关键是在盛行经术庄严与恢弘气象的汉代,它被上层文人接受不会是一个简短的过程。郑宾于十分贴切地形容道:“五言在汉代已经达到成熟的时期,他在诗中所占的地位是晁盖、宋江的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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